地文誌

發稿時間:2013/12/21
地文誌
地文誌
作者|陳智德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13/11/15

本書範疇橫跨文學、歷史、音樂,結合史料、詩作與圖片;作者大膽提問:當許多人視「本土」──尤其是「香港的本土」為一種「狹窄」的題材時,又對香港的歷史、香港的文學有多少認識?這是對地方書寫的提醒,也戳破人們慣常的歷史觀,為香港的身世補充了最重要的文化篇章。

文章節錄

《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

蛻變的軌跡

  戰後侶倫從回港,舊居已隨啟德濱湮滅,侶倫仍居九龍城,住在獅子石道,其後一再搬遷,徐悲鴻題字的橫幅「向水屋」仍掛屋中。原來日軍攻占香港前夕,侶倫把橫幅從鏡架取出,摺疊後夾進書中,藏於塞滿舊書的箱子裡,待戰後回港,箱子仍在,那橫幅也成了劫後倖存的珍寶。

  侶倫筆下的啟德濱,遠望可見一片村落,工場,醬園,尼庵,廟宇;於我來說,可說是一個「史前」的九龍城,它引發歷史想像,但不涉個人回憶。一九九五年,當讀到郭麗容小說〈城市慢慢的遠去〉,我知道,我終於找到屬於我這年代的九龍城書寫。

  在龍崗道的郵局,還有代人寫信的攤子。雜貨店仍然是六、七○年代模式,穿著白背心的老闆坐在櫃面,無線電播出南音。

  其實香港還有許多地區,如上環、土瓜灣、西灣河等,保存六、七○年代或更早的模樣,直至我們的青年時代為止。不同年代都有屬於那年代的新事,我們許多年後才了解,除了新事物,舊物的延續也是一種時代產物和集體記認:

  當赤鱲角新機場啟用後,九龍城將會重新發展。那時由香港島望去九龍城區,據說會像紐約曼赫頓。在矗矗的摩天大廈之間,玻璃幕牆與陽光閃爍。「天地良心,我愛你就是因為我愛你。」這些句子將沒處停留。

  郭麗容的小說教我追思前事,九龍城的獅子石道、侯王道、福佬村道、南角道,都是我小時常去的地方。在油麻地乘坐三號巴士,或在旺角上海街登上十三號巴士前赴九龍城,是小時除了上學以外最熟悉的路途,車窗外的風景多年如一,我默認著如何沿巴士駛過的路徑,步行往返兩地。媽媽經營的兩家店鋪、姑婆經營的時裝店、姨婆開設的裁縫店都位於九龍城,是祖母輩、父輩與親戚們最常聚會的地方,尤當「作牙」時節。

  九龍城總給我破舊、熱鬧,具人情味而嘈雜的感覺,麻雀牌聲混和飛機間歇經過的聲音,在幽僻的冷巷,傳來收音機播送的鬼故事。不過最恐怖的,莫如給父親帶到九龍城寨的簡陋牙醫診所脫牙,只為著老牙醫是他的朋友。經驗豐富但沒有專業認可資格的老牙醫,沒使用任何麻醉藥物,以簡陋工具把未完全鬆脫的乳齒用力拔出,我每次都發出比我小時所能承受的痛苦更尖銳的呼聲。

  追隨哥哥、眾位表姐和表哥,攀上高聳而狹窄的木樓梯,我像一隻流竄的蟑螂。有時在梯間與拿著空漱口盅到大牌檔買白粥的大人打個照面,我側身讓過,梯間響徹我喜聽的木屐躂躂之聲。屋內大人在搓麻將,小孩在走廊玩,黑白電視傳來真的槍聲,教我們知道遠方有戰爭,我特別記得大人物逝世和有人被審判的新聞畫面,大人們有的切齒憤慨,有的低聲惋嘆。傍晚過後,收音機播送鬼故事,再傳來一首又一首粵曲,鑼鼓喧天,女聲婉轉,夾雜眾人不息的爭鬧,我不知應該掩耳,還是學習。

  偌大的屋內,除大廳以外,以木板、衣櫃分割出許多小房間,我走進其中一所昏暗無窗的房間,書桌上一盞小燈,照出一個寫字的青年,也照出香煙裊裊,但照不亮身旁凌亂的書刊和紙頁。某天,那人遞給我一疊廢棄稿紙,在鋼筆增刪塗改的暗藍色墨水字跡間,我記著一些寫著「高爾基」、「契可夫」這樣奇怪組合的字詞。

  後來媽媽結束九龍城的店鋪,祖母過世,很少再往九龍城,直至八○年代中,香港移民潮澎湃,啟德機場成了同學間最後話別之所,那幾年間,我們熟悉機場甚於圖書館。那時並不知道,移民的人若干年後又舉家回流,但同學間已很難碰面,友誼早晚褪色,九七問題卻帶來過早的斷裂。一九九○年我赴臺灣升讀大學,又幾度往返機場,到我畢業之時,機場準備遷往大嶼山,大片連接大嶼山之北的人工島嶼工程方興未艾。

  一九九七年暑假,我到臺灣探望隔別三年的同學,最後一次從啟德機場登上飛機,回程時最後一次越過九龍城的低空降落。機場繁忙如昔,轉換航班資訊的告示板仍發出熟悉的「躂躂躂躂」聲響。啟德機場即將關閉,我已作好離別的準備,那知它的消失並不像一次爆炸。

  九龍城的蛻變早於一九九四年拆卸九龍城寨已發其端,啟德機場的關閉,只是這蛻變之另一端。對城外人來說,城寨像個大迷宮,除了建築格局因素,城寨也儲存了前代香港的歷史、英占香港後種種烙印人心的陰暗記憶,董啟章《繁勝錄》中之一節,正寫出城寨如同迷宮的深意:「有人說走進寨城的人沒有一個能走出來,因為寨城會奪走人的記憶,令人不願意再離開。」城寨關乎我城的陰暗記憶,拆掉它是攻克陰暗記憶的最簡單卻又帶點暴虐的方法,在城寨低空掠過的飛機,也許提供另一種超越的可能,《繁勝錄》的敘事者走進城寨最後抵達出口,正遇見這種超越:「降落的飛機又在低空掠過,我掩著耳,抬頭望向那一隙天空,卻甚麼也沒看見,只感到四周好像陰暗了一下。」

  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凌晨,最後一班客機降落,啟德機場結束大半個世紀以來的任務,經過一段搬遷日子後,原來的客運大樓被分割為許多不同部分重新開放,分租給各種不同機構,作許多不同用途。二○○三年四月,「沙士」陰霾籠罩的日子,我重回沒有飛機升降的啟德機場客運大樓,穿梭於人跡杳杳的不同區間,記下種種不由自主的割裂。每感它的割裂,它的蛻變,與我們的成長都屬同一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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