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之歌

發稿時間:2014/02/08
躊躇之歌
躊躇之歌
作者|陳列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07/23

2013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對於生命中最黑暗的經歷,陳列終於沒有選擇沉默。通過迂迴的回憶,他以緩慢節奏寫出自己如何走出政治犯的身分。次第寫出被捕到出獄的心路歷程,以及進出政治道路的心影。那是救贖,也是昇華。乾淨如詩的文字,使靈魂徹底受到洗滌。(陳芳明)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躊躇之歌》

  他們帶我進入一棟建築物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恍惚間,我聽到有人說,你先在這裡休息,白天我們再談。接著他們全部消失。門從外鎖住。四下突然變得極為安靜。沒有人,沒有聲音,沒有任何移動的物事。只有一張長桌、數隻椅子、四面牆,其中一面的牆邊有一道沒裝鎖的、上下透空的推門,門後是廁所。另有一面牆上高掛著那一幅經常可見的永遠笑容可掬的總統肖像。肖像上方的天花板下是很窄的橫窗,此時窗半開著,看得到鐵條一根一根豎立,鐵條外則是一片烏黑。森冷的空氣隱約無聲地從那裡滲進來。真的很安靜,而且那種靜,似乎隨著時間的過去在不停地逐漸增強,卻又好像在白亮的燈光裡不停變換著抓拿不準的形狀,很奇怪地越來越讓我覺得詭譎而虛幻。我在這個侷促的空間裡來回走動時,總是看見一直嘴笑目笑的那肖像,總是跟隨著從每個角度一直微微俯視關注著我。

  我再次看看手錶。四點剛過。離天亮還久。我猜想,他們那些人,忙了大半夜之後,大概是回家睡覺去了。

  終於他們來上班之後,是一整天的審問。

  天黑之後,主訊的那個大個子帶我下樓。

  「沒事了,陳先生,你可以回山上繼續讀書了。」

  他說這話時還用手輕拍了幾下我的臂膀,像是長者的疼惜與撫慰,而且特別叮嚀了幾件事:「你不可以將今天的事告訴任何人,居住的地方也不可以有任何變動,萬一你要去哪裡,都要事先告訴我們。」

  我走出一小段距離後,回望建築物。約略看得出應該是正面很寬的方形二層樓建築,但因為它的周圍到處是大樹和灌叢,暗影幢幢,背後又是一座稜線稍微起伏的烏暗小山丘和墨色的天空,輪廓看起來很模糊,尤其是在我剛才從中走出的大門入口穿堂的日光燈映射之後,整個顯得很不實在,像是某種掩藏在暗夜叢林裡難以名狀的奇特生物,軀殼僵硬但又像是在不時地懶懶蠕動,沒有表情又不作聲地趴踞著,而那個大門內,刺眼的亮光,一樣地空洞與虛幻,這時被門前圓形花圃裡一些雜樹的黝暗枝葉參差地遮住下半部,更像一個永遠張開著等待的大口。在這之前,我曾在這個小城市住過兩年,但奇怪的是卻好像從來不曾見過或注意過這個地方,只能約略猜測它的大概所在。

  沒事了,可以回山上繼續讀書了。這是大個子剛才告訴我的。但我聽起來卻像是可疑難辨的回音,那聲音,糊糊的,好像發自腐味瀰漫的遙遠某處,然後曲折地穿過一大片重重迷霧的空洞地帶,來到我的耳邊,只讓我覺得更為茫然,無所謂高興或不高興。他和另一個人,這一整天交替接續對我提問,要我解釋說明釐清交代或他們所謂的「隨便聊聊」,那些或高或低的話語聲音,他們的許多表情眼色和動作,這時早已糾結一起攪動個不停如飛揚的敗絮胡亂混合了濁水汙泥雜七雜八的垃圾越滾越大在我腦裡膨脹悶悶發出腥臭的氣息但好像又有幾次在恍惚之間意識到心裡腦中都變成空白一片甚至於像是整個身體都消失不存在了。這一天裡我無數次猜測著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想要幹什麼他們問話的意圖,但是他們的問題常突如其來從各個角落各個無法想像的方向從我二十六歲的人生當中一些破碎掉落的細瑣片斷裡突然冒出來,同時他們在其間來回疾走踐踏或是停下來挖掘檢視收集或者丟棄,甚至於那些碎片其實不是屬於我人生裡的至少我已不記得但他們卻一口咬定那是我的。他們好像在用隨手撿拾的樹枝棍棒鐵條或利刃之類的任何東西從四面八方隨意挑逗戳刺翻轉玩弄著一隻小蟲,並且經常顯露出得意快樂,或也不時表現惋惜遺憾的樣子。在整個過程裡,我一直有一種不斷被逼迫著往黑暗的泥淖深淵陷落的感覺。但我也曾經猜想,他們或許其實並不急於一時就要把我逼到一個角落,而只是玩興時起時落地觀察著我如何在茫然驚恐當中慌張盲目地左支右絀四處蠕動逃竄然後終於筋疲力竭。真的我一直不知道到他們為什麼把我找來然後問我這一連串的話,也想不出他們想要知道的是什麼。他們不回應我任何的疑問。他們說,我們問,你才開口,我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我毫無頭緒。我無法理解。只是深感絕望。

  我走去公車總站搭最後的一班車到終點站的谷口時,已經九點多了。回佛寺還得步行三四公里。峽谷裡的這一段路,我曾在白天走過幾次,路況還算熟悉,只是這時看起來完全漆黑一片。我只能藉著極為黯淡的天光努力辨識著路面。有幾個路段,我推測一邊是山壁一邊是陡崖下的溪谷,所以就儘量靠內側走,但又要提防頭部或整個身體撞到山壁凸露的硬石塊。尤其是經過那三處山洞時,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更看不見自己的軀體,只能同時用兩隻手小心摸索著前進。我一直渴切地盼望,至少會有一部車子吧,不管是從前面來或是從後面,跟我擦身而過,這樣我就會有短暫的亮光,或者也可以知道這世界上仍然有人在我身旁活動。然而什麼也沒有。周圍一直全部烏漆抹黑。只有溪水在山谷間迴盪不停的聲音以及偶爾突如其來的令人驚心的某種樹蛙或鳥類的尖叫。不時也會有一些水滴從大概是突出在頭頂上的岩壁間落下來,打在臉上或手上。終於走出最後也是最長的一個隧道時,我才察覺到眼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正在一直流一直流……。

  回到佛寺之後,我沒有直接進入房間;我不願意還要再去面對那一群人留下的凌亂場景。我走去最上層的大殿。三尊大佛,釋迦牟尼、藥師如來和阿彌陀佛,高坐在殿內的最深處,在清冷微黃的燈光裡低目無語。我沒有脫鞋入內,只在門外仰望。本來好像有什麼話要跟他們說,卻不知如何說,說什麼。仍然只有溪澗裡的水聲響個不停。那聲音,一直在我的腦子裡穿流激盪,好像在當中不斷地沖洗。好像有一陣子,腦子空了,一整個日夜所有糾纏紛亂的騷動都逐漸地在慢慢溶解。我在殿外大陽台角落的石桌旁坐下,抽了幾根菸。四周的山和天空,一片烏黑。在這樣的黑暗裡,在菸味當中,我彷彿察覺到一種幽冷清香的氣味一直在我身邊游移。那是我熟悉的含著些濕意的清脆氣味,來自群山本身與密綠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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