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記憶

發稿時間:2015/01/03
背影的記憶
背影的記憶
作者|長島有里枝
譯者|陳嫺若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14/12/02

  長島有里枝為日本前衛攝影家,作品聚焦於「家族」、「性別」、「自我認同」、「性向」等主題。《背影的記憶》是她第一本以筆代鏡的創作,也是唯一散文集,榮獲2010年講談社散文賞。長島有里枝在後記中寫道:「無需探究它的真實性有多少,重要的是,敲著鍵盤的過程中,我找尋著對自己而言比真實更在乎的東西。而我感覺找得到,是我曾視若無睹、擱置不理的許多感情。」

文章節錄

《背影的記憶》

背影的記憶

  爬上主幹道,轉入一條小巷,找到的不是舊書店,而是間小小的派出所。與周圍街景不太協調的突兀建築,有如救世主降臨,令我心中一喜。好不容易找到了limArt,推開塗了白漆的厚重木門,比在店外想像還要寬敞許多的室內,閒散地擺著書,優雅的感覺幾乎不像間舊書店。藏書雖然略微嫌少,但店裡好像為心愛呵護的孩子穿衣般,都在書的封皮細心包了半透明的玻璃紙。入口附近排列了十幾冊書的封皮,則猶如美術品的展示。在我眼睛高度的書架上放著一本書,封面是一張敞開窗扉與蕾絲窗簾被外面的風吹得鼓漲起來的照片。我把剛收工的攝影背包從肩頭卸下,放在腳邊,拿起那本書來。上面用紅色的字寫著:The Art of Andrew Wyeth。原來不是攝影集,而是安德魯.魏斯展覽會的導覽手冊。

  在第一次造訪的舊書店裡,遇到魏斯這種作家的書,就像在陌生土地上漫無目的的徘徊時,遇到兒時玩伴一般親切。以前,在青山的舊書店發現梅普索普的攝影集時,也像是與初戀情人偶然重逢的心情。第一次在塞松美術館看見黑爾嘉系列,我還是個鄉下的高中女生。已是成人卻還綁著少女髮辮的黑爾嘉,悄悄站在冬日枯木後,望著積雪深厚的遠方。我被她的背影牢牢的吸住,無法動彈,踏在禁入的紅線邊,像要看穿似的盯著它瞧。一定是因為如此,同樣垂著兩條辮、深藍制服外搭駱駝色粗呢大衣的我才會記得魏斯。

  我隨意「唰、唰」的翻著頁面,但是一張黑爾嘉的畫都沒有,於是開始找些別的畫。那張俯趴在無垠草原上,讓強風吹亂頭髮的女子背影的畫,叫什麼名字呢?我再次從頭打開畫冊,這次仔細的一頁頁查找。那幅畫出現的剎那,模糊的記憶立時如同零碎的拼圖,一口氣組合起來。看到標題,我才想起它是幅極有名的畫,叫做《克莉絲汀娜的世界》。

  魏斯描繪的女性背影,為什麼那麼打動我的心弦?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因為不論是克莉絲汀娜還是黑爾嘉,她們正是我對外婆的印象。國中三年級二月,我最愛的外婆過世了。對我來說,那是讓我措手不及,而且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親。她因胰臟癌末期住院不過半年,才年僅六十三歲,死神就硬生生從我懷中將她奪走了。不只是我,對母親、父親、祖父或叔叔而言,這同樣都是難以承受的打擊。那段時期,家人各自抱著無法排解的失落感消沉著。我那時正在準備考高中,連大家都在傷痛的時刻,我都把面對哀傷的心情往後推遲,等到後來意識到時,已失去哀慟的時機了。看到外婆最疼愛的孫女,葬禮上一滴眼淚也沒掉,親戚們帶著少許惡意竊語道,這孩子真堅強,竟然都沒哭呢。其實,我根本不懂死亡的意義,更不了解失去重要的親人,未來會給自己多大的影響,所以哪來的悲傷呢。我只是個孩子啊。

  外婆是家族中特立獨行的卓越女傑。當我放下對母親滿滿的依戀,用孩子偶爾冷靜的眼光,檢視家族中所有人時,最有好感的就是外婆。她出生在素以「女人當家與落山風」聞名的群馬縣上州,因而也頗有當地女子的強悍作風。從小就是建築工頭家裡的獨生女,這又為她增添了幾分莽撞、不服輸的性格。

  她的娘家在距高崎車站不遠的檜物町,宅邸寬闊,光是一樓就有二十四公尺寬。外曾祖父母膝下空虛多年,於是過繼了一名外婆的堂兄來當養子。那孩子服兵役那年,外曾祖母終於在四十歲生下期盼許久的孩子,那就是外婆。因為夫妻倆年紀已長,生下的又是女兒,所以外婆從小就在父親的溺愛下長大。偌大的家中有一間只擺羽子板、玩具刀的房間。那是野丫頭外婆把班上的同學叫來,玩刀劍武俠的地方。二樓的房間租給單身漢,家裡經常有建築工或力士等男人出入。此外,外曾祖母是和式裁縫的老師,學生和來做衣服的藝伎大姐們也經常上門。外婆在男男女女的大人包圍下,備受疼愛的長大。外曾祖母也許因為是建築工頭之妻,性格堅毅強韌,因而對女兒加倍嚴厲。若是外婆躺著看書,她就會拿和裁用的竹尺,打外婆的小腿。外婆總是用「爹如砂糖,娘似辣椒」來評斷外曾祖父母的人品。

  我在三歲之前住在一間公寓裡,距離外公外婆在中野區上鷺宮的家只隔兩條街。母親結了婚、懷了孕,還是照樣過著回娘家吃晚飯的生活。我出生之後,白天也幾乎都在外婆家度過。即使搬到二房一廳的清瀨社區,即使弟弟出生,還是照著慣例,全家人回外婆家過週末。

  到上鷺宮的家過夜時,父母和弟弟睡二樓,我則是在一樓客廳擠在外公外婆的棉被裡睡。可能因為弟弟的關係,我沒有跟母親共枕的記憶,卻記得冬天時最喜歡把冷冰冰的腳丫插在外婆兩腿間,聽她說小時候的故事。外婆最拿手的故事,就是把外曾祖母耳提面命不能吃完、要給客人吃的糖果,分給附近的小孩(也許是太有趣,我每次都央著外婆說給我聽)。在甜點稀有的年代,外婆一看到外曾祖母端出來,就忍不住想向人炫耀,於是把大夥兒叫來,號令他們排成一列。我想像著那些穿著白罩衫、留妹妹頭的小丫頭,必恭必敬的貼到身邊,把手掌伸出來,等外婆把包著薄紙的糖果一手一顆放上去的光景。她會在盒子裡留下一顆,然後打開給母親看,一面說,你看,我可沒全吃完哦。這招小鬼頭的可愛狡猾手段,連一向嚴格的母親都沒罵過呢。外婆講到最後,總會有點得意的這麼說。一向把外曾祖母想像成完全與砂糖外曾祖父相反的我,最喜歡這故事結局裡外曾祖母慈祥的笑臉。在入睡前的微暗中,兒時的外婆被外曾祖母摸摸頭,得意又羞澀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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