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度書簡

發稿時間:2015/01/24
北印度書簡
北印度書簡
作者|周芬伶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15/01/01

  周芬伶總透過書寫記錄自己各時代的改變,有唯美的《汝色》,書寫戀物的《蘭花辭》,還有記錄怪咖史的《雜種》。《北印度書簡》則是經歷母親過世、兩個妹妹罹癌,面對老病死的無力,造成心裡的驚慌失措,在一趟北印度拉達克之旅有了改變,撫平內心的驚慌,周芬伶開展出新文字新書寫,再闖文字新世界。也追索過去的點滴,不論是愛吃美食的父親、廚藝高超的小祖母,或是家鄉的歷史、住過的房子,跟著周芬伶周旋在生命的愛戀裡,尋找人生的出路。 

文章節錄

《北印度書簡》

  昨晚夢見回到北印度雪山,在一群看不清臉面的三、四人中,有人指著一個人對我說:「這個蔣辛(新、欽?)格西將成為你的上師。」依信徒的說法這應是法王的夢囑,不可能,我才去拉達克一次,怎會接通法王呢?是過於想念那塊淨土,或者是那邊有你呢?

  在雪域如飄蓬般相遇,髮已星星的我們生命已走過半個世紀多,也許跋涉過半個地球,眼與眼心對心的交會,不需言語交談,我清楚地記得你的樣貌,五官強烈卻放在一張渾圓的柿子臉上,說話時仰天大笑,你那比例上過大的腦袋彷彿要掉下來,這輩子見過的異人很多,你算是最近趙老師的奇異、張狂又仁愛,都是從理科越到文科,懂數字同時懂文字的天才,也許你是老師失落多年的孩子,或者老師的分身,回來提醒我沒做完的功課,而我是那逃學的學生,總之,熟悉感讓我整天盯著你不放,你捐獻一身所有,打算留在那裏為孤兒獻身教育,我卻回來了,自私又貪懶地逃回來。

  臨別的那天早上,車子開到你住的民宿,真的是民宿啊,主人住在那裏有個海拔四千公尺的大菜園,滿院子都是花,最顯眼的是那株枚瑰,擠滿近百朵豔紅花球,廚師是喀什米爾人,能做出上好的饃饃與羅梯,卻不會炒青菜,這裏的青菜都是切碎和在咖哩中,什麼東西都做成咖哩,吃到身上都飄著異味。這是雪山的夏天,景色溫度特別宜人,我們通常在黃昏,一大伙人喝著檸檬薑茶聊天,高山的沸點只有八十,溫熱的茶味剛剛好,眼前圍繞著高聳的連綿雪山,山頂積著厚厚的雪,天空是乾淨度一百的孔雀藍,壯闊的山只有瑩白與赭紅截然兩色,也只有這兩色,夾雜著眼前一小點綠,這是夢土嗎?或者香巴拉?我們大多在談佛法,以前我不相信神蹟或轉世之說,既然一切皆空,就本來無一物,為何存在肉身或物質的轉化?但我親眼看到轉世活佛,我在這裏,這裏有你,這不就是奇蹟嗎?

  而我就要離去,你站在清晨的玫瑰花叢旁,身影雪白如同一座雪峰,如果真有前世,我們必定是親人,揮手的剎那,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然而這裏太乾,淚滴是馬上蒸發的,我的乾燥症在這裏只嚴重一些,打坐時兩行淚水掛在臉上,這是怎麼回事?全團的人幾乎都倒下,只有我安然無恙。在這裏感官必須暫時關閉,景色清一色雪山與沙漠,看久會痴呆,無視覺;食物簡單無變化,吃久已麻木,無味覺:幾無人聲,路上只有牛糞,偶爾駛過的車聲,連牛都不叫,無聽覺;溫差太大,接近人體極限,溫度失去意義,無觸覺;牛糞味跟泥土味接近,花不香水濾過,無嗅覺,所謂無耳鼻色香味觸法,無垢無淨,無智亦無得,就是如此嗎?感官封閉的結果,我感知神聖的存在,還有你。

  是該禁止自己去談這些神祕的事,所謂密法是不可言說之法,但當飛機飛過喜馬拉雅天空,連綿無盡的雪山都在放光,這種景象只應出現在夢中的,想到你留在拉達克,放掉自我,奉獻一切所有,並大聲狂笑,不怕腦袋掉下來,那樣無憂無懼,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然改變,我想變成你,以致無法忘記你。

  我會想自己越來越少,想他人越來越多:該拋掉的物品越來越多,欲望越來越少;聲名利祿越來越不重要,奉獻越來越重要,剩下的只有寫作,但我已有許久不寫,回頭看過去的文章都已無意義,寫一半的文章無法接續,也看不下,這樣的日子已經三個多月,然而我到底在索求什麼呢?

  更深入心靈,更細微更無私,一種令此生無憾的徹底領悟,那是什麼?不只是宗教所能言說,如今圍繞在法王身邊都是聰明優秀的人,有許多人還是科學家,他們追隨的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法王所代表的智慧,他想將藏教現代化,並覺得轉世之說有問題,曾經說過也許他將終結自己的轉世。

  不管轉世是否存在,它都存在我們的潛意識底,三島由紀夫最後的四部曲小說集中在談轉世,夭亡的清顯轉世為右翼激進份子飯沼勳,最後切腹自殺:他再轉世為泰國公主金讓,她年輕輕被毒死,又轉世為養子永透,只有本多知道這一切,他歷經三世夭亡,三度轉世,最後只感到空無:

  這是個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像數念珠般的蟬鳴占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寂寞到了極點。這庭院什麼都沒有。本多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

  轉世的背後即是空無,我所去的香巴拉也是沒有記憶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我不是改變,只是認出前世的自己還有你,生命是一個個環結,結了又拆,拆了又結。轉世與遺傳不同,遺傳是選擇性保留前人的基因,轉世複製前人的心靈及些許樣貌,我們的基因也許測出遺傳,但測不出心靈的傳承,如果轉世成立,我們複製的不僅家族的血統,還有家族之外他人的生命;我的樣貌跟父系與母系皆不像,個性也不同,很小的時候,就覺得是家族的局外人,然而前世的我是誰?現世的我又是誰?有許多人跟我有一樣的疑惑吧?他們到哪裏都是局外人,以至於眾叛親離,只因他不知自己是誰。

  自己是空無,佛法只肯定轉世,不提及家族,人一定要出離,去找前世的因緣,再續前緣。

  轉世只有在雪域與印度被確信無疑,也只有法王、仁波切、格西這些重要人物的轉世才有意義,它讓法脈得以傳承,在藏區,這些宗教領袖的房間擺著他們前世者的照片,靈童的床邊放著滿臉皺紋的僧侶照片,一點都不像啊,然而靈童們被供養膜拜一如上師,我拿到八歲靈童給我的紅繩,他手上一大把,誰獻上供養就給一條,我綁在手上不久竟鬆脫丟失,人們的手上一條又一條紅線,有的褪成淡粉紅,這就是藏人的文化。

  凡夫俗子的轉世只能說是情感追憶或是轉移性的夢想,相信某人的生命不朽,不也代表思念之情不朽。

  如果轉世之說不成立,我們的心靈將無所歸屬。如無轉世,為何弟弟的女兒在母親頭七那日誕生,而她的面容個性與母親的相似度據說百分之九十,在母親剛過世那兩天,弟弟在恍惚中看見母親推門進來?我們的心靈自動構築這些想望內容,你怎麼想決定你是什麼,你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想讓自己空無,然空無並非一無所有,如同沙漠中的沙,是前世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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