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本談茶的書，而是一份初學者品茶的學習心得，試圖挽住稍縱即逝的美好。書中之茶，或已絕版，或已難尋，作者之意並非引介茶本身，而是欲「為茶作傳」，不忍它們湮滅於世。有幸得以從文字中一窺手做茶的精緻悠遠，對習於牛飲的現代人而言，亦是難得的體驗。
文章節錄
《浮沉展眉：陳依文散文集》
虛席以待
采翊姐是林抒音老師的好友，家裡有十幾二十個茶倉，細緻優美，都是名家作品。
這些茶倉材質不一，有方有圓，各具造型，小至巴掌大小，中的似酒罈，最大的如水缸，約為成人雙臂環抱；鐵黑、赭褐、暗紫、玫瑰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房間內擺了整櫥整櫃。采翊姐喜歡，尋購這些陶藝家創作的茶倉，當作藝品收藏。
然而，這些愛惜非凡的茶倉，她竟寧可純擺飾，純欣賞，任其無用空置，手邊有茶，也不願意往裡頭放。
也許正是愛惜非凡，所以不願隨便存茶吧？就算在外頭得了價格昂貴的茶，那些茶的品相、氣韻，過不了采翊姐的心，匹配不上茶倉古樸端雅的氣質，她偏不願教茶倉內沾染上凡香俗氣，一包包的茶葉饋贈往來，也只是原樣原放，照舊鋁袋包裝，一片葉子也入不了茶倉的腹。
滿室茶倉，投閒置散，歲月悠悠，就這麼空過了許多年。
直到她與林老師結識，得了手作美人，被細緻宛轉的靈活茶性打動開始，茶倉裡虛懸凝結的沉睡時空，才隨著串連起的茶緣，猛然甦醒一般，一齊運轉、活絡起來。
最早，是美人展眉和紅茶巫雲，然後思凡、翦雲、怡紅、絳珠、若曦、二昏、小親親、皓月、采夏……一年一年，每一季少量少量的手作茶，除了佐藤先生拿走和老師自留的，就伴隨著仔細寫註「幾年幾月作、幾月幾號存」的籤名條，全進了采翊姐家的茶倉。如此，存量年年緩慢增加，幾款私房茶，遂滿滿的住了一屋。
最愛惜的茶倉裡，貯存有最鍾愛的茶。「稱心如意」，如此方成。每週每夕，夜深人靜，她輕撫茶倉，一個個輪流打開，從倉口細細嗅察那些活潑演繹、輪轉變化的茶香，或輕盈，或沉斂，或秀雅，或豐郁；她謹慎體會，一一紀錄下輪番轉性，有時甚至一日數變的乾香：細緻複雜的蔘氣、木質、花香、果韻──日子久了，茶倉裡養出了許多氣質鮮明，性情各具的茶靈魂，擁有偌多手作茶的她，竟也變得只捨得聞，不捨得泡。
微物中，自有深情。采翊姐說，她的茶倉，只願意存林老師親手做的茶，而且不全裝滿，誓不干休。
虛席以待的小小佳話，緣份相投，知人惜茶，就這麼隨著那些封存的手作茶，寫入了倉甕內的茶香之中。
昔有高山流水的傳說，伯牙善鼓琴，子期善聽音，曲中的巍峨山勢、流水湯湯，鼓琴者那廂細微起伏的心念變化，在聽琴者這端，竟耳聞心明，歷歷為真，沒有絲毫偽誤扭曲，掩藏不得，也逃避不了。具現感應，彷彿能直截了當地「看見」對方的心靈風景一般。「毫不遮掩的靈魂對話」，在這個以假亂真、處處謬誤隔閡的世界，是多麼稀罕難得，令人喟羨。情感賦予並穿透於物質，從琴弦上傳來，自茶湯中浮出，那些思念心意，最敏感的振動捕捉──只要，能讓自己的心專一不亂，純淨澄澈到能起共鳴的地步。瞬間能抵永恆。我想，琴音也好，茶香也罷，無意識間情動於中的舉措，毛詩序說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乃至於一個深深實實的擁抱，也許，所有最高品質的溝通、徹底理解的交融，如那一片直接明心映見，流淌七彩融於一白的光，都是沒有文字，沉默於言語之上的。
子期死後，伯牙破琴絕弦，終其一生，不復鼓琴。春秋時代，那張被從中狠狠摔裂的琴；二十一世紀的今朝，這些終於被陸續填滿的茶倉。認定之後的不再尋覓，以及尋覓之後的就此認定；一為斷，一為續，然而，千年前後，不都是同樣固執專一的精神嗎？真正的深情，必然執拗，照耀過永恆光芒的心靈，沒有屈就妥協，無從替代，不容轉移。
何等決斷，何等醒覺。
我們的生命，人生中那些重要的位置與席次，是否也願意寧缺勿濫，虛席以待？
擁有甘願寂寞，徹底自知的勇氣，不湊合，不將就，不便宜行事，不受外界規範、他人眼光所桎梏，沒有渾沌曖昧、模稜兩可，更不被任何自我內在的脆弱、需求、缺憾、投射所影響。
如果心，也是一座茶倉，要存入怎麼樣的茶，讓怎樣的人入住我們的心靈房間？
如果愛，終有等第，曲折複雜的心靈建築、廣博深邃的意識迷宮，院落水榭，亭、臺、樓、閣，誰該升堂，誰能入室，誰適合禮貌地留在外庭邊緣，誰只宜嚴兵重防，遠遠地退避於三舍之外？
既然生年有限，空間亦有限。靈心不昧，怎樣的一份愛，才值得以我們的魂夢肉身為神殿，星辰導引，穿越無數白晝與暗夜，在這風雨飄搖的人世，炬火不熄，聖壇供奉。
守心最難。姚謙寫過一段歌詞，戴愛玲的〈對的人〉：「愛要耐心等待／仔細尋找／感覺很重要／寧可空白了手／等候一次／真心的擁抱／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遇到／對的人出現。」
不是對的茶，就不存；不是對的人，就不要。過了很久我才真正明白，不求取也不等待，捨得留白，自我圓滿的人生，宇宙中，冥冥感應，終會迎來該長住久留的珍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