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04年小說選

發稿時間:2016/03/19
九歌104年小說選
九歌104年小說選
作者|童偉格 主編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16/03/01

  年度小說選邀請小說家童偉格主編,打破長短篇小說的限制,致力尋找小說家本年作品中,哪些作品在作家的創作生涯中具有獨異啟發性,且可一窺創作初衷,以此判斷何者是「好小說」。入選者有深耕小說成績斐然的蘇偉貞、蔡素芬、駱以軍、黃錦樹、袁瓊瓊、陳淑瑤、張亦絢,亦有年輕一代的徐譽誠、黃崇凱、盧慧心、張怡微、川貝母,以及甫獲文學獎潛力無窮的鍾旻瑞、蕭鈞毅、陳姵蓉。年度小說獎由賀淑芳〈初始與沙〉獲得。

文章節錄

《九歌104年小說選》

蛙/盧慧心

  深深的擁抱中,他的傷痛仍是傳遞了過來。

  後來,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在泰國,她和外甥女睡在狹窄的閣樓上,將睡未睡的時候,他和她的往事突然又在心裡緩緩流淌。或許只因這裡的日子靜而純粹,孩子又睡得比誰都早,才想起他。

  電風扇嗡嗡擺頭,將蚊帳吹拂得如風捲波浪,好動的沙沙已經睡得和石頭一樣沉靜了。沙沙是在台灣出生的,回來不久就活脫脫變成泰國小孩,講中文的腔調也變了,發聲的部位不太對,音調總是上移。

  睡前,她曾試著把蚊帳上的金龜子、獨角仙趕開,然而所有昆蟲都抱緊足節,決心將自己嵌進尼龍網眼。甲蟲背負寶石色的流光,蛾子靜止如絨扇,濃豔慵懶,很難想像牠們在夜空中飛行時竟是翩翩颯爽,綻放幾何圖案。

  閣樓的燈關著,樓下的電燈光就透過閣樓的木頭地板漏出來,一隙一隙地照在牆上。

  她試著從距離最遠的那一刻開始想他,幾乎是從時光的另一端開始。

  高一時,他們同班過一年。

  他個子高,適合打球,也跟班上的男生一起迷上了《灌籃高手》。流川楓也許非常帥、球技又好,但他們每一個都自認是櫻木花道。櫻木魯莽又友善,還有可愛的晴子在身邊。

  他和她當時幾乎不會跟對方講話,也不會想到彼此。高二分班沒分在一起,雖然教室就在隔壁,但兩人從此再也沒交集,就這樣畢業了。

  她懷念那些不記得的日子。

  在學校,大家都直呼姓名,她是何貝唯,他是林立偉。

  木頭的屋梁像龍肋,有些彎曲,頂上釘著紅棕色的鐵皮。樓下的人都在看電視,看高身兆豔裝的男女互摑巴掌、訴說愛恨,她不看,卻不是看不懂,其實大半都能懂—沙沙對此大感不解,因為貝唯翻來覆去只能講幾句泰語。

  世事總是相像。

  天亮前,屋裡的人就在潮水般的雞啼聲裡醒來,敞開門窗,平原盡頭的微光依稀,礦藍色的薄明中,綠樹如夢環繞,遠處人家棕紅色的屋頂,掩映在樹梢的團團綠雲之間。

  天一下就亮了。

  高中畢業以後,他們隔了十五年才見面,長久分別,再見面時已是男人和女人,起初貝唯很喜歡這樣毫無盤算,彷彿懵昧未決,卻發現他傷痕累累,不知為什麼,淚意總在眼底徘徊。

  「你跟她在一起多久,為什麼要分開?」

  躺在他的身邊,不得不問。

  那麼多個她都擁抱過這個男人,然而只有一個她一直在等人問起,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他的故事很短、也很長,根本還沒結束。

  貝唯遠比他嬌小,可以完全躲進他的懷中,她曾試圖把自己藏好,棉被、枕頭、床墊,他,全都可以避震。

  然而這麼可怕的故事,聽的人和說的人都口、乾、舌、燥。彷彿還是少男少女,裸身相貼,只為一起承受不能說給別人聽的可怕故事,她腦海飛快掠過高三的生物課,解剖那些皮又韌又滑、切不開的青蛙,殘忍、噁心,腹部一揭開來卻是五彩斑斕,心肝脾肺腎,各有各的美。

  但少男少女只能尖叫再尖叫。

  他說,他們在一起一年多,她得了癌症,大約也是年紀輕的關係,發病快得像迎面打來的巨浪。手術中才發現腫瘤不止一個,一個當場取出,其他的已經不能拿了,連切片也沒做,只能先縫合,術後她失魂落魄,似乎有什麼已經不在了。

  他認真相愛,竟想結婚,她不肯。

  她為他冤枉,也為自己冤枉。披嫁紗前,還想雷射,瘦身,挑婚紗拍照,這些繁華熱鬧,別人能有她沒有,別人都有她沒有……

  「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呢。」

  她狠心推拒,顯得更美,不似在人間。

  他說,初識不久就深深受到她的吸引,她聰明又漂亮,辦公室裡人人都喜歡她。第一次和整群同事去卡拉OK包廂唱歌,有個年輕男同事似乎和她很熟,當眾壯起小腹要她摸摸肌肉,她依言伸出手,對方卻趁勢要把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褲襠上。

  眾人爆笑出聲,他在吃驚之餘,火氣也上來了,誰知她響亮地拍在那男生腹肉上,笑罵:「三八!」

  他對她感覺突然變得好亂好複雜,她一向溫柔規矩,這突如其來的面貌將他刺激得頭昏腦脹,當晚就對她挑明了好感。

  他從來沒有轟轟烈烈追求過愛情,這一夜已經很刻骨銘心。

  跟她在一起,是他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他們只有周末能見面,兩人常常只是手牽手消磨時間,說不完很多簡簡單單的話,在一起也從沒吵過架。她溫柔體貼沒變,也還是漂亮得受人矚目。他常常是緊張著她,卻又是打從心底感到安心。

  後來,她,就生病了。

  真的……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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