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稿時間:2016/06/11
雨
作者|黃錦樹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6/05/27

  即使離鄉近三十年,黃錦樹的筆卻頻頻回頭。故鄉的雨,他鄉的雨,早就分不清了。雨下在小說裡,當然也下在小說外。下在心裡,也下在夢裡。閉上眼睛,我們會看見一座漫天濕漉漉的雨林。而我們,是一個又一個,滿心哀傷,卻走不出廢墟般雨林的鬼魂。

文章節錄

《雨》

W

  午後,你們都看到了,在狗的狂吠聲裡,兩輛藍色的卡車突然出現在你們的園子裡。後頭跟著五六部黃色紅色的野狼嚤哆車,刺耳的門門門門的響著,朝你們仰著頭跳躍著而來。

  車頭燈反射出刺目的光。父母臉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然後車子突然轉向左邊,硬是在原本沒有路的樹林裡輾出一條路,再沿著芭邊行走,然後停在一棵大樹下。狗群一直沒停過狂吠,也持續露齒追著來車。父親和母親都快步迎上前去,首先喝止了狗,狗兒稍稍退到主人身前。一輛卡車後頭跳下十幾個壯實黝黑的青年男人,都是些馬來人。另一部卡車後頭載著滿滿的木頭,木方、木板、木柱。車一停即有一位年齡稍大的,載著藍色鴨舌帽,加巴拉(kepala)模樣的華人男子大聲叫喚那些年輕人去把車上的木頭卸下。然後他趨前給你父親遞根菸,說明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一小片殘存的原始林的主人雇了這一群人,要把上頭的原生樹木清理乾淨,好種植油棕。那人預估兩三個月就可以把樹砍光,樹桐會沿著河邊開一條新路運走,不會車子進進出出輾壞膠園裡的路。剩下的枝葉會逐步一堆堆放火燒掉。

  木頭下完,多台電鋸,短鋸、長鋸、鋤頭、斧頭、鍋碗水壺等,兩部卡車又呼嘯吐著黑煙離去了。

  你聽到他跟你父親仔細的解釋,兩人一面抽菸一面像老朋友那樣搭著肩聊著。三四個月就可以完工吧,他說。完工後他們就會撤走。他同時用馬來語呼喝一位年紀較大的馬來人,比手劃腳的說了一長串話。那人即叫喚那群年輕人,各自分頭持長刀、斧頭,在林邊劈倒許多灌木雜草;到膠園裡撿了枯枝落葉,在房子預定地的四處以火柴和膠絲點火,冒起陣陣煙來。負責燒火堆的馬來青年對著他們,咕嚕咕嚕的說了一段話,大概是解釋說要燻蚊子吧。好一會即清出小片空地。隨即在那人指揮下,拿起鋤頭、分頭進一步把地整平。拉著白色繩線,定位;彈了墨斗,畫出白色粉線。即有人在四個端點釘下木樁,然後就以耒戳地挖洞。

  你聽到那工頭跟父親說,還會不定時的跟你們買一些雞和鴨,一些水果,木瓜、黃梨、香蕉、波羅蜜等,如果有的話;還有木薯、番薯等,他說他嚴厲交代他們絕對不會用偷的,也不能擅自靠近你們的房子、雞寮等等,白天晚上都不行。

  你很驚訝的發現,一個正方形的大框很快就架起來了。先是在挖了洞的四端立起木柱,框的內圍也樹了多根立柱,縱橫交錯的。木頭插進洞之前,工人還仔細的刷上黑油,你記得那股新鋪馬路的味道。

  兩面牆快速的架起來了。發出香氣的木板,一片疊著一片,鋪就一面整齊的、夕陽色的面。只留下窗的空位,有兩面還預留了長方形的門洞;上方的縱和橫的框都架好,看得出房子的雛型了。那群人爬上爬下,大聲說說笑笑的,一身汗水,有種莫名的騷味。有時還會互相咒罵幾句;工頭有時會大聲叫喚某人,但那氛圍是歡悅的。你打從心底浮起一股喜悅之感,一件好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就好像一場大型的魔術那樣,讓你想起馬戲團的五彩大帳篷,總是突然像朵蘑菇那樣從鎮中央廣場的草地冒出來,而且冒著一股爆米花的香氣。

  有兩個人在距房子數米外的一端,用圓鍬奮力的輪流挖著甚麼。濕軟的黃土越來越高的堆在兩旁,而挖土的人的身體漸漸下降。剛開始是一整個人站在地面,接著只瞧得見上半截身體,再來就只剩下一個沾泥的頭,再來就只看見盛滿土的桶子被一隻泥巴手甩了上來,而守在一旁的那人迅速把它接過去,掀翻桶倒在一旁泥堆上。

  你大著膽子趨近觀看,一路避開絆腳的細樹樁,一直到土堆旁。濕土的氣味。你知道他們在挖井。只見井裡那人捲起褲管的雙腳泡在奶色的水裡,水淹過小腿了,兩人說說笑笑的,其中一個俊俏的男子蓄著小鬍子。他向你出示新挖的一桶沙。大概可以了吧。

  好一會,那兩部卡車又出現了,一部載著滿滿的新鐵皮,幾包洋灰,一小堆沙子。另一輛車載著數捆草蓆、一台發電機,三盞大光燈,十數包白米,一珍一珍的油,好幾箱沙丁魚罐頭、黃豆罐頭,幾大包洋葱、小洋葱頭、馬鈴薯。還有一堆別的甚麼工具等。

  父親叫喚你,說他要回去了。但你決定再留下來看看,父親交代你要小心,別太靠近蓋房子的地方,留神木方、釘子、木樁。別留得太晚。

  然後摸摸你的頭即離開了。

  你看到工人把鐵皮一片片的傳到木框子上方,拼拼砰砰的釘了起來。銀亮亮的嶄新鐵皮,黃昏時都蓋起來了。還有裡頭的隔間,也都成形了,一蓋上屋頂裡頭就暗下來了。工頭特許你到屋裡看看。那屋裡都是新木頭的香氣,昏暗,有人點起煤油燈。四間房裡的床板釘起來了,及你的腰高,木片粗扎扎的帶著毛邊。從走廊到後方的廚房,泥地上都沒鋪任何東西,腳步雜沓,草葉軟爛,土地被踩得微微滲出水了,有股淡淡的沼澤味。

  一身泥巴的小鬍子也來幫忙傳遞鐵皮。他從帶泥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顆糖果給你,你小心剝開包裝紙,一嚐,是椰糖。

  工人們在以木板釘製門、窗,但廚房幾乎只架起屋頂和柱子而已。有人在廚房燒柴火,你聞到米水煮滾的香味。幾塊磚頭疊起,上頭架著口大黑鍋。另一端有兩個人正用圓鍬熟練的拌著洋灰,加水拌均勻後,一鍬鍬鏟進鋪著洋灰袋子的木框裡,再以灰刀拉平。你看到與父親聊天的那工頭模樣的人正在砌著磚,叨著菸,頭也不擡。你知道那是灶,將會和家裡的長得很像。那人已經砌起來的是灶檯的腳,得等待水泥灶檯乾後架上去,方能在上頭砌上灶腳。

  那天夜裡,你看到新房子那裡光芒四射,白色燈光遠遠的照進樹林裡。一直有人大聲說話,響著刺耳咚咚咚的音樂。母親說,點著大光燈呢。而你的家裡一向只有微弱的煤油燈。

  那天你家裡還多了個人。一個乾瘦、羞怯的女孩,一襲及膝細斑點洋裝,看起來比你大上十來歲,胸前有著微微的鼓脹。你聞到她身上有一股酸酸的汗味,也許歷經了一番長途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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