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加萊亞諾的書寫像一片片的碎片,看似毫無關連,實則透過短篇故事勾勒出拉丁美洲真實的面貌。在《擁抱之書》中,讀者與作者一同傾聽流亡的作家、孤兒、詩人、逃亡者、戀人、老人,甚至印第安人的回憶,從這些回憶中,激起讀者建構自己的拉丁美洲;在悲歡離合的小故事中,擁抱陌生的拉丁美洲。
文章節錄
《擁抱之書》
官僚主義(一)La burocracia/1
一九七三年年中,軍事獨裁時期,一個烏拉圭政治犯胡安‧何塞‧諾艾切德因違反規章制度遭受五天的懲罰。這五天不能接受探視、不能休息,這五天什麼都不能做。就將他定罪的上尉的觀點而言,這些制度是不容質疑的。制度明確規定囚犯們走路時要排成一列,雙手要放在背後。諾艾切德遭受責罰的原因是他只放了一隻手在背後。
諾艾切德只有一隻手臂。
他曾兩度入獄。第一次是他的手臂。第二次是他。手臂是在蒙特維多被逮捕的。諾艾切德狂奔逃跑,追擊他的警察趕上,打了他一巴掌,喊道:「你被捕了!」但他手上只留下一隻手臂。一年半後,諾艾切德身體的其他部分在帕桑度(Paysandú)入獄了。
在監獄裡,諾艾切德想要找回失去的手臂。
「寫一張申請書。」 他們說。
他解釋說自己沒有筆。
「那先申請一隻筆吧。」他們說。
於是他得到筆,卻沒有紙。
「再申請一張紙吧。」他們說。
最後他有了紙和筆,寫了一份尋回遺失手臂的申請書。
過了一段時間後,終於有了答覆:無法批准。那隻手臂屬於另一宗案件的。他走的是軍事法律程序,手臂則屬於民事訴訟。
故事(二)Sucedidos/2
很久以前,威力迪格先生為了讓埃爾瑞索德(El Resorte)保齡球場不會門可羅雀,便在附近蓋了一些房子,許多居民也隨之搬遷而去。這個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據說,大家都這麼說,這個村子是因他而建的。
聽說,在村裡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家裡藏有寶藏。
這名年邁的老人,每個月會有一天從床上爬起來去領失業金。
一群從蒙特維多來的小偷,趁他不在家時,溜進他家。
小偷們四處尋找寶藏,翻遍每個角落。唯一的發現是地下室角落一個覆蓋毛毯的木箱子。箱子上巨大且牢不可破的鎖頑強地抵抗小偷們的敲砸。
因此,他們抬走箱子。當他們終於打開箱子時,已經離村子相當遙遠了。然而,他們發現箱子裡裝滿了信件,是老人在漫長一生中所收到的情書。
小偷們準備焚毀這些情書,卻為此起了爭執。最後決定把信件歸還老人。一封封地寄還,一個星期寄一封。從此以後,每個星期一的中午,老人都會坐在山坡上,望著道路,期待郵差的出現。每當看見那匹載滿信件的馬出現在樹林時,老人便飛奔而去。郵差知曉情況,手上早已拿著送給他的信。
甚至連聖彼得都能聽到,他收到戀人纏綿情話時喜悅、瘋狂的心跳聲。
數據與人Los numeritos y la gente
哪裡可以領取人均收入?不止一位即將餓死的人想知道答案。
在我們的土地上,數據往往比人更幸運。多少人可以在經濟繁榮時過好日子?所謂的發展又改善了多少人的生活?
古巴革命勝利那年恰巧是這座島嶼歷史上經濟最繁榮的時期。
中美洲的統計數據,總是在人民絕望、困頓的時候出現一片愉悅。五○、六○、七○年代是暴風驟雨、動蕩不安的日子,那些年,中美洲發亮的經濟成長指數卻是全球最高的,也是人類歷史上最顯著的區域性發展期。
在哥倫比亞血流成河的同時,金子也堆積成山。飛騰的經濟,淘金的年代:國家狂熱地生產海洛因、咖啡和犯罪事件,數量驚人。
體制(一)El sistema/1
公務員不執行公務。
政客滔滔不絕卻言之無物。
選民投票卻不選舉。
新聞媒體不傳播新聞。
教育機構教人如何變得無知。
法官懲戒受害者。
軍人與愛國者對戰。
警察不抵制罪行,而忙於犯罪。
社會主義破產,利潤私有化。
金錢比人更自由。
人為物質服務。
異化(一)La alienación/1
年輕時,我曾是銀行的出納員。
在眾多客戶中,我記得一位襯衫製造商。銀行經理純粹出於同情,持續讓他貸款。這個可憐的襯衣製造商長期窮困潦倒。雖然他生產的襯衫並不差,卻乏人問津。
一天晚上,一位天使造訪這位商人。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看見一道光,便從床上彈了起來。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替公司改名為「烏拉圭有限公司」(Uruguay Sociedad Anónima),這個愛國名稱的縮寫為「USA」。第二件事則是在襯衫的領口貼上標籤,上頭寫著─千真萬確地─Made in USA。第三件事是開始促銷襯衫。第四件事就是償還所有債務,而且還賺了一大筆錢。
言行合一的慶典 Celebración de las bodas de la palabra y el acto
我讀了劇作家阿爾卡迪‧賴金(Arkady Raikin)在一本莫斯科雜誌上發表的文章。作者提到,在官僚主義下,行動、文字和思想無法匯集:行動停留在工作上,文字存在會議中,思想則停留在枕頭上。
我想,切‧格瓦拉的大部分力量,那種比他的死亡及錯誤走得更遠的神奇力量,來自於一個極為簡單的事實:他是言行一致的怪人。
掉髮的我Yo, mutilado capilar
理髮師們只收我一半的價錢,真是羞辱。
二十多年前,鏡子就昭示了蓬鬆頭髮掩蓋的幾處光禿亮點。今天,看著櫥窗、窗戶和玻璃裡映射出閃閃發亮的禿頭,總是讓我驚愕。
我每掉一根頭髮,所剩無幾的每一根頭髮,都是一個墜落的同伴,在脫落前,它有過名字,至少也有過編號。
我憶起朋友的一句話自我安慰:
「如果頭髮那麼重要,應該長在腦袋裡面,而非外面。」
同樣令我欣慰的是,這些年來,雖然一直在掉頭髮,卻從未丟失思想。與生活在懊惱之中的人相比,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