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散文集

發稿時間:2017/05/05
章詒和散文集
章詒和散文集
作者|章詒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7/03/21

  章詒和的筆下,不僅刻畫了一個個人物,也刻畫了一個時代。《章詒和散文集》收錄她10年來的散文作品,寫父親、故人,也寫人物、書籍,不煽情不矯飾,卻句句都是斷腸聲。她說:「七十歲以後,覺得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老人,一切都在衰老,所有的事都感到難以為繼,心中一片黑暗。社會堅固如磐石,而我的歲月如流水。坐在寫字檯前,望著窗外,遠的是樓,近的是樓,只剩下敲擊鍵盤的『得、得』聲,再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

文章節錄

《章詒和散文集:句句都是斷腸聲》

  一九八○年,右派身分獲得徹底改正的艾青,把他恢復創作後的第一本詩集叫做《歸來的歌》。歸來!不止艾青歸來,還有許許多多的詩人、作家歸來。不止右派分子歸來,胡風分子也歸來,歷史反革命也歸來,現行反革命也歸來。從聶紺弩到汪曾祺,從公劉到白樺,其中也有邵燕祥。他們「活著從遠方歸來」,他們從消失到復活,他們從地獄返回人間。

  我與聶紺弩、邵燕祥多有往來,印象至深。別看他們「改正」後的日子過得簡單,住房簡陋,衣食簡樸,但只要一張嘴就不得了,一提筆更是了不得。不是語驚四座,就是光焰萬丈。最棒的是聶紺弩,也很棒的是汪曾祺。這些「歸來者」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為獨特的一群,且構成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最輝煌的篇章。

  我與邵燕祥相識於何時何地,已然記不清楚了;但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卻是再難忘卻。並非因為我的記性好,而是他的氣質、性情、才識總能觸動你的內心。以至於有誰相邀,我總盤問人家:「有沒有邵燕祥和謝大姐(夫人謝文秀)?」這很無禮─人家作東,你憑啥挑三揀四?但我克制不住,理由很簡單:有他在,會面是享受,回憶有收穫。

  邵燕祥其人,難用三言兩語去概括。他對人,無論親疏遠近,他對事,無論大小輕重,都有著良好的理解力和判斷力。他是把所有的生活挫折和精神磨難,都轉變化一種「體驗」,投到作品中,砸進文字裡。一砸一個坑,鑿實堅硬。毫不猶豫地給我們的偉大時代和光明社會以「致命的一擊」。

  加之個人的稟賦修養,思想、情感、意志之表達,決非人們所慣用的思路與方式。因出其不意而令人驚嘆,驚嘆其精神個性何以如此自然地切入到對象世界裡。應該說,這些「歸來者」年齡不同,出身各異(如最年輕的胡風分子林希出身天津大戶,邵燕祥屬於城市平民家庭),而共同的一點,也是重要的一點,即在於他們十幾年或幾十年地沉淪在社會底層,卑賤又漫長。而痛苦窘迫的生存狀態,則促成並強化了他們對歷史、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身處「另冊」,以及政權與政策所實施的持續打擊和孤立,又製造出這些人與時代、社會的「距離」。它既屬於生活的特殊形態,又是對社會認知的特殊能力。

  邵燕祥是有鋒芒的,鋒芒在他的文字裡。學者孫郁在他的文集裡,對邵燕祥是用詩人、戰士兩種顏色來描繪的。書中寫道:「邵燕祥對橫亙於觀念世界的諸種病態理性,毫不客氣地直陳其弊。

  吳祖光與『國貿大廈』事件,人們三緘其口的時候,他出來講話了;佘樹森不幸早逝,人們木然視之時,他出來講話了;作家被誣告,且法庭判作家敗訴時,他出來講話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斷在諸種報紙上冒出其中,把動人的聲音傳遞出來。在他的眼裡,虛假的『聖化』已失去光澤。他用犀利之筆,還原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見《百年苦夢─二十世紀中國文人心態掃瞄》)二○○七年的開年首日(一月一日),邵燕祥在大雪中寫下了辛酸沉重的《新年試筆》。他提醒我們這些快樂人:今年是何年?是反右運動五十週年。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面對半個世紀的暴虐歷史,他責問的是自己。他說:「我是不幸中的幸者,比起已死的人,我活了下來,比起破家的人,我尚有枝可依。」面對一個龐大社會群體的慘烈經歷,他寫道:「我能不能代替一直不做聲的中國共產黨,向所有一九四九年後的無辜死難者說一聲『對不起』?!

  但我深知,沒有哪一級黨組織授權,讓我來履行這一個道歉的義務,並承擔相應的政治責任。我這不又是沒有『擺好自己位置』的嚴重越權嗎?我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默默地向自己的良心念叨。然而,對於受迫害的死者和他們的親人後代,這有什麼意義?我一個個體的再深重的負疚之情,與一個以千百萬人的名義行使生殺予奪之權的群體應有的歷史懺悔比起來,又有多大的分量?」

  「三千丈清愁鬢髮,五十年春夢繁華。」邵燕祥是通過一種「自我救贖」,來展現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意志與自由精神的。我也是被放逐到底層又重新「復歸」到體制內「位置」的人。但為什麼我只把自己看成是歷史犧牲品,而沒有意識到我也是歷史的「合謀者」?為什麼面對過去,我和其他人都很難做到不斷懺悔自身。可見,懺悔不是出於普通人的良心發現,而是來自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的歷史自覺。這篇「試筆」給我以極大的精神震動和思想衝擊,一連數日情緒激動,難以入眠。我不由得聯想起依舊九五年在西方發生的一件事。那年是二戰勝利五十週年,整個西方社會都在談論一個名字─奧斯維辛。這個納粹屠殺猶太人的記憶到底屬於誰?即誰有資格為奧斯維辛記憶命名?是以猶太人的名義還是以全人類的名義紀念這場大屠殺?結局令人遺憾,各國政要簽署的《奧斯維辛宣言》由於要滿足眾多國家的不同政治訴求,被搞得四平八穩,成了一篇平庸之作。但無論如何人家做了,人家畢竟找到了一種方式、一種語言來描述這場難以名狀的災難和痛苦。與同期以及後來的作家比較,邵氏作品具有以歷史反思和自我反省為核心的思辨性。這恰如他自己說的一句話─睜眼看中國,睜眼看自己。當下,一飽一暖以後,人人都想「躺下」,連大學教授關心的都是房子、車子、票子了。邵燕祥卻堅持重複著「五四」的聲音。在這個失去思想活力的時代,他是不倦的風,始終呼嘯著。

  生活是長河,多少歸人、多少過客,來去匆匆。其中,很多人不知緣何而來、緣何而去,人生含義都沒來得及弄明白,就走了。邵燕祥是弄清了自己的來歷,也認準了自己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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