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子

發稿時間:2018/02/16
青蚨子
青蚨子
作者|連明偉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6/11/23

2017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賀景濱(作家)

  在跟時間有關的藝術當中,如果說音樂的基礎是調性,那麼小說的基礎當然是敘事的聲腔。

  為什麼用大調譜寫的曲子聽來比較自信、更加歡樂,而小調總是跟哀傷怨悔糾纏不清?長久以來,源自歐陸的音樂一直被調性的幽靈籠罩著。關於這個幽靈,最迷人的迷思是,即便有平均律,不同的調子仍會給人不同的感受。例如A大調和E大調是「明快歡樂的」,C大調則是「中庸且單純的」,而降E大調則是「浪漫又嚴肅的」。幸好,近來的研究已指出,各種調子本身並沒有任何情境上的差異,是樂曲在行進時,調子的轉換帶來了情緒的衝擊。調性的上揚或下降,就像汽車行進時,變速箱換檔會帶來速度的改變和心理的衝擊。(你回想一下最愛轉調的爵士樂,就明白為什麼它總是給人游移不定的感覺了。)

  是的,轉調,比小說家更早的說書人都明白,敘事聲腔的掌握和轉換,跟下一頓飯的好壞密切相關。一部好的小說,可能有一百種好法;但一部爛腔毀調的小說,絕不可能成為好小說。

  2015年,連明偉以《番茄街游擊戰》出擊,一出手便叫人啞口,訝異這麼年輕的小說家,哪來這麼成熟穩重又情緒飽滿的聲腔?詩人天生的多,但小說家有可能是天生的麼?上一次我們看到這樣的小說家,已是十多年前的甘耀明了。

  如果說在《番茄街游擊戰》裡,連明偉以異地菲律賓的小孩,叩問著「我是誰」的主題;那麼兩年後在《青蚨子》中,連明偉則是回到了宜蘭的小漁村(番薯島有餘村),探索著「我們在哪裡」的主題。主角看似成長中的少年金生,其實那只是條引線。在金生的牽引下,里長伯、沒落鄉紳和日本將軍、境外移工各有市井舞台,妓女春妹子和友忠伯也有自成一路的曖昧調情曲。鄉野怪談,半陰半陽;俗諺籤詩揉雜著台語流行歌,既有官版的地方志,當然不會忘了民間的無頭鬼和棺材船。講完了陰間判官牛頭馬面孝女白琴,且慢,漁民還要面對漁源耗竭,如何啟動漁業平準基金的現實問題。(頭殼摸著發燒啊。)

  所以我們大可把它看成沒有配角的小說。你方唱罷我登場,人人都是主角,連明偉攤開來的是一幅台灣版的清明上河圖長卷。相較於今年出現多量的台灣歷史小說,我寧可把這部作品當成台灣史主體性的重構。一如書末,千年小女孩對金生說:「繼續向源頭划去吧──」「划吧,千萬別辜負土地公土地婆的心意。」

  不得不再說一次,連明偉驅動那麼多掌中戲偶,聲腔的轉換既準且快又狠。(要不誰消受得了650頁的小說?)但說了老半天,到底什麼是青蚨子呢?別擔心,作者一開始就說清了,此蟲乃《搜神記》裡的南方之蟲,不管誰偷了這蟲子的小蟲,「母即飛來,不以遠近。」更神奇的是,「以母血塗錢八十一文,以子血塗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無已。故《淮南子術》以之還錢,名曰『青蚨』。」

  我想連明偉的口袋裡必定還藏有幾文青蚨。他只要讓它們飛一飛,輪轉一下,就換來了這部鉅構。青蚨子,就是連明偉抓到的寶可夢。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青蚨子》

「鬼有所歸 乃不為厲」

  金生似懂非懂,專心聆聽,感受無頭鬼體內的顫抖與悔恨。

  「直到死去,我才了解,原來我才是背棄世界的罪人。」無頭鬼笑了笑。「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我只好向崔判官和城隍爺請求,希望能在蓬萊村認真地做些事。我當然有權利再度背棄世界,但是我不想,我做出決定。下輩子,我依然不會知道蓬萊村的存在,只會把陰間當成道德訓誡,不過,想像或許還能存在吧。我希望下輩子還能想像,不管是善的想像、惡的想像、欲望的想像甚至是罪惡的想像,我知道能夠呼應想像的只有真實的深切情感。只是,我比往常還要擔心、困惑與害怕,因為這麼多年來,我已經沒有了心。習慣扭曲,習慣失去,習慣摧毀價值,習慣迷失自我。我甚至在胸膛鑿開了洞,挖出心臟,我想要知道我是否早已經失去體驗世界的能力,各種衝動、感官、魅惑、價值、精神、文化是否具有更根本上的意義?」

  金生想說些什麼安慰無頭鬼,只是想來想去反而陷入沉默。

  無頭鬼從上往下鬆開脖頸旁的戲服金玉鈕扣,拉下胸罩,敞開胸膛,撫摸白皙嫩透的乳房,緊接掌心輕壓肋骨,隱然露出一條圓弧血線,修長指尖刺開縫線,再以指肉扳住血肉,打開左側胸膛,肋骨內竟然廓然無物。不,肋骨內含折射之光,原來魂魄形體是以玻璃質地塑造內裡。無頭鬼右手伸入體內,抓住玻璃心,指尖使勁出力取出透明光亮之心。不僅心臟,所有胸腔內的器官都由玻璃所製,無頭鬼握住玻璃心用力擰捏,隨即碎裂成一地斑駁光影。

  金生想起什麼,突然摸索起圓鼓鼓肚子,腰帶依舊緊勒木匣子。

  「投胎前,是無法再度回復完整之身,滿是殘缺啊。」無頭鬼敷粉臉蛋更加蒼白。

  金生卸下木匣子,謹慎打開,穿刺鏽刀的心臟與長辮依舊齊整擺放。「如果願意再次感覺生命的各種疼痛,就用這顆心填滿空缺吧,這是鬼差清發的遺物,我想他也會希望這麼做的。」無頭鬼無比顫抖睜亮眼珠子,望向木匣子。

  金生放下木匣子,謹慎捧起心臟,右手握住斑駁的木製刀柄,左手輕柔掐捏心臟,猛然拔出刀子。

  無頭鬼接過破碎心臟,掀開附著乳房外側的肋骨,閉起雙眼,將心臟緩慢放進玻璃胸腔。瞬間,摧折的心臟與無頭鬼斷裂的血脈細密相連,動脈立即新生如枝椏,黑紫血液汩湧而出,蛻成鮮紅,靜默心臟突然一張一縮頑強跳動起來,鮮血一古腦注入玻璃質地器官而瞬間化為真實血肉。深吸一口氣,闔上肋骨,重新感覺存在本身的痛苦與美好。無頭鬼張開雙眼,淚水盈眶,強忍不願流下淚水,從金生掌中取來鏽刀,卸下滿頭髮冠與髮髻,綹綹割刃青絲,再從懷中掏出細刺鴛鴦的錦繡寶袋,從中掏出骨針,黑髮繞進針洞,打結。「拜託了,請幫我縫上頭顱,我是帶著怨恨死去,但是我不願帶著怨恨而生,我希望下輩子是溫熱之身,同時也是完整之身。」

  金生拿著髮線骨針顫抖。

  無頭鬼捧起頭顱,重新置放切頸上緣。

  金生相當緊張,滿掌滲汗,骨針輕巧穿過頸子上緣,穿過頭顱下緣,滿掌鮮血來回編織屍首身軀。

  無頭鬼不喊疼,不叫痛,無傷無亡面目安詳,輕聲哼唱〈黑暗路〉:更深夜靜無人行,樹林黑暗心會驚,荒野淒涼無月影,只有秋蟲的叫聲─歌聲未歇,血字命籤緩慢浮現。

  知君指擬是空華,底事茫茫未有涯;牢把腳根踏實地,善為善應永無差。

  金生重新縫補無頭鬼頭顱,掌心羼雜手汗、鮮血、肉屑與深情眼淚。

  無頭鬼將刀子與髮辮重新放進木匣子,蓋上,撫摸左側胸腔,再撫摸金生童稚臉龐。「這次我會好好活下去,答應我,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未找到充足活下去的理由之前,都不能輕易放棄。」

  牛頭馬面鬼差分身掮扛竹桿,穿越牢房。

  金生懷抱木匣子,縮擠黝黑壁面之下,閉上雙眼,摀住耳朵,齒牙狠戾囓咬手臂。他覺得一切實在過於荒唐,無法哭泣亦無法發笑,一古腦蜷縮身子,將臉埋在手臂與大腿中,埋進深不見底的窟窿。身子鐘擺前後擺動,顫慄著,不知道自己為何退縮漆黑,為何強烈恐懼,為何無法面對一切。意念浮動跳躍,種種影,盞盞光,炷炷香,金童玉女紙紮虛透身,阿彌陀佛銀質琉璃光,紙錢翻飛,呢喃誦經,祭壇搭建而起,香水百合團團簇擁,擺放母親迷失於時空川河中的遺照。

  是誰日日夜夜豎立招魂幡,深埋怨恨,無比堅決緊握小刀,將周身皮膚一刀一刀刻上逝者滲血之名?

  起程了。

  面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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