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發稿時間:2018/03/02
大國小民
大國小民
作者|端工作室
出版社|新銳文創
出版日期|2018/02/09

  當中國夢成真,廣大的十三億人口反而在強國之下更顯渺小?指標性新媒體端傳媒彙集十則專欄報導,其中有位受訪者表示:「我們永遠接觸不到事件核心,永遠不知道權力運行和博弈的秘密。生生死死的命運,誰為此負責?」此語或可視為書中所有小民共同發出的天問。

文章節錄

《大國小民:十個故事裡的中國》

北京切除:京林公寓最後一夜,最後一人/朱玉

  京林公寓的人們沉默不語,埋頭搬運。北京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公寓密密麻麻的窗戶之間,只零星的亮著幾盞燈。

  驅逐通知在11月24日傍晚下達,時間只有兩天,數百家租戶、千餘人必須全部完成搬移。

  這家月租500元的廉價公寓位於北京南部的偏遠市郊,距離市中心20多公里,屬於大興縣黃村鎮。住在裡面的大多是在北京打工的普通人。11月18日,大興縣一棟廉價公寓發生火災,由於住戶密集且缺乏消防部署,最終19人殞命,其中有8名兒童。人們沒料到的是,這場火災之後,政府沒有試圖為居民改善住宿環境,而是直接「切除」:視居民為混亂源頭,把人全部趕走。

  北京在近年致力於控制人口,疏解非首都功能。無論是2017年開始的「疏解整治促提升」專項行動,還是治理「拆牆打洞」運動,都極大地縮減了外來打工者的生存空間。寄居在城市邊緣數以百萬計的打工者,甚至在很多官方文件中被直呼為「低端人口」。一場火災之後,大興縣的他們被勒令在寒冬裡立刻無條件搬離,沒有任何過渡措施和救濟安排。此前或者此後,他們都不會是唯一一批。

  對於京林公寓的人們來說,11月25日是最後一夜。

  公寓內部,過道上雜物堆積,人去後的窄小房間虛掩著門,彩色塑料門簾還掛著,裡面的洗衣機是老舊的,木頭沙發的表面斑駁―儘管是廉價公寓,這裡的生活,並沒有那麼臨時將就,它是某種類似於家的東西。兩天以前,這裡還居住著單身的快遞員、一邊做房屋裝修一邊撫養孩子的中年夫婦,以及和老父老母蝸居於此的老年農民工。

  如今,斷裂的木材、廢棄的傢俱、破舊的家電……租客們丟棄的物件堆成了一個山頭,滿眼蕪雜。公寓呈圍合形狀,中央寬闊的廣場上,排滿了金盃麵包車、小貨廂的汽車、電動以及人工的三輪車,許多車上已經塞滿物品。

  寒風裡,穿紅色短身棉衣的女人坐在老舊的靠椅上,懷裡抱著熟睡的孩子,等待丈夫搬完東西,立即出發,但卻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一對走路蹣跚的老人,相互攙扶著從公寓走出來,老太太爬上金盃麵包車狹窄的副駕駛座,她張口喘氣,懸吊的下唇顫抖著;一個右肩扛運重物的中年男人,回應了記者的招呼,他哭喪的臉上,寫滿孩子般的委屈。

  月亮從南邊的天空升起來,這是北京冬天少有的晴朗夜晚。

  而皎潔的月光之下,人們倉促而張皇地遷徙,像剛剛經歷一場瘟疫、地震或戰亂。廣場上的車和人逐漸減少,愈發寂靜,狹長的三層樓房A座公寓裡,正面的幾十個窗口,亮著的燈漸漸只剩下一個。這有些像歷史電影中,猶太人被趕往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後,空寂而破敗的隔離區。

她走不了,她沒有錢

  這一夜,記者在京林公寓遇見了66歲的李秀華(音)。「我X他媽的!」李秀華口中罵著,茫然無措地站在B座公寓入口處的房門前。今晚,她走不了。這位在北京打工近三十年的廊坊農婦,根本無處可去。

  她沒有錢。今年10月底,她曾按租房合約繳了11月和12月的房租,共計1000元人民幣,還有5元水費。傍晚時分,她去京林公寓的辦公室排隊辦理退租手續時,還以為自己至少可以拿回1000多元錢,這其中包括700元的押金、11月所剩天數的房租、12月的房租。

  可是,李秀華只領到了60元錢。11月的房租全部不退,所有人都如此,無論住了多少天;700元押金也全都不退,因為她搞丟了收據,對方不願給她翻一翻底單;12月的房租只退100元,因為她在十餘天前沒有交暖氣費,老闆又趁機扣掉四百元,儘管李秀華僅只能在此住最後一晚,而暖氣費涵蓋整個冬天;最後,老闆還扣了她40元衛生費。

  走出辦公室的棕色防盜門,李秀華滿腔怒氣,把手中那兩張褶皺的50元和10人民幣高高舉起,想給院子裡的人看,想找人評評理。然而,沒有人多說話,大多數人都沒能拿到應得的那些錢。

  李秀華是大興黃村鎮附近頗有人緣的家庭護工。這些年,她護理過患心臟病的老頭子、得哮喘病的老婆婆、患直腸癌的垂命病人……這些護理對象和親屬都對她稱讚有加。

  她經驗豐富。在做家庭護理之前,曾在北京一家養老院做過幾年,並且,她的工作很特別:臨終關懷。她曾陪著十餘個老人慢慢死去,有一位皮膚浮腫的老太太連親生兒女都信不過,只要李秀華服侍;也有一位頗有文化修養的老太爺在臨死之前跟她說,生命不過如此。李秀華是個情感細膩的女人,每一個照顧過的人離開人世,她都會抹眼淚,有時哭得比家人還傷心。

  不過,最近她丟掉一份家庭護理工作。那家的女主人得了糖尿病,需要照顧,而年已八十歲的男主人,卻總是撬開保姆的房間,與保姆像「媳婦」一樣相處。李秀華惹怒了男主人,是因為她不願聽從吩咐,去幫他買那種有助壯陽的藍色小藥丸。

  僱主家人們與她對質,男主人指責李秀華,「她不給我買藥!」李秀華百口莫辯,不知從何說起,一氣之下,「把工錢給我結了,我馬上就走!」

她沒有家,她來了北京

  李秀華請記者到她在京林公寓的房間裡稍坐。她從2016年4月起住在這,房子約15平米,大件的行李已找人幫忙搬走,放在鄉下的大女兒家裡。餘下的零散傢俱和日用品擺放得有條不紊:狹窄的單人床上,被子摺疊整齊;吃剩的白菜燉粉條,裝在一個白色大瓷碗裡,放在櫃子上;衛生間敞開著,除了潮濕,卻沒有異味。她還養了一隻白色的小狗,乖乖地趴在鋪著粉色墊子的鐵絲籠子裡。

  「小白已經十多歲了!」小白是一隻流浪狗。十餘年前,李秀華剛剛在黃村鎮的勞務市場找到工作,在當地人家裡照顧老人,洗衣、做飯、買菜,每天她都會在居民小區的自行車棚下給小白餵食。慢慢地,小白將她當作了主人。

  那家老人去世後,李秀華也離開了,小白依然還在那裡等著,朝著李秀華曾經向它餵食的地方大聲吠叫。周圍的鄰居不堪其擾,只好再聯繫到李秀華,讓她把小白帶走。就這樣,流浪狗小白和打工農婦李秀華成了相依為命的夥伴。

  如今的李秀華牙齒殘缺、滿臉皺紋。她的右腳曾做過手術,插入鋼板,兩個月前才剛剛恢復,她脫下厚厚的尼龍長襪,讓記者看右腳邊緣手術縫合後的疤痕。因常年的體力勞動,她身型佝僂,腰部彎曲,隔著厚厚的冬衣,也能摸到後腰的脊骨附近有一段明顯的凸起。

  黃村鎮附近的算命先生曾告訴李秀華,她的命運極其悲慘,將暴病而亡。她聽罷,付了錢給先生。

  她確實命苦。六十年前的河北廊坊農村,李秀華是被奶奶撿來的孤兒,她的奶奶之所以對她好,是因為奶奶自己也是撿來的孤兒。在重男輕女的鄉下地方,女孩兒太好撿了。

  她從小知道自己是撿來的,養父母家的兄妹時常欺負她,她無法爭辯,只能乖乖捱打。老家澆菜園的壓水機井上,所有人都去睡覺了,只有幼小的李秀華還在勞作。她早早輟學,12歲就加入生產隊掙工分,每天只睡兩個小時。14歲她長到一米六七的大個子,成了一名又好強又能幹的北方大姑娘。

  25歲嫁人,丈夫是浪蕩的瓦匠,喜歡招惹別家的女人,賭博的賬卻要李秀華來還。他們在一起生了三個女兒,卻沒有幾天相好的日子。37歲離婚以前,三個孩子的糧食,多是李秀華去廊坊市裡打工時賣血換來的。在農村,賣血求生,並不稀奇。

  三個女兒在老家無人看管,村公所(早年鄉村的行政機構,負責民政救濟)的幹部對李秀華說,「別出去了,留在家看孩子。」在鄉裡領導安排下,李秀華母女四人住進了村公所。誰料第一夜,丈夫就拿著刀踹開了門。人們再不敢留李秀華,怕真出了人命,擔不必要的責任。從此,她徹底離開了那裡,她沒有家,養父母哪裡不是,丈夫孩子也不是。

  80年代末,她隻身來了北京。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