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女工手記

發稿時間:2019/01/25
清潔女工手記
清潔女工手記
作者|露西亞‧柏林
譯者|謝靜雯、林士棻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8/12/20

  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即使如此,露西亞‧柏林充滿戲劇性的一生還是全透顯在他的作品裡。清潔女工、病房助理、教師等,他驚人且豐富的閱歷成就小說的不凡。在疲於奔命的下層生活現實裡,他筆下天外飛來神妙的語句,總能輕易逗樂你,例如,「在多數情況下,千萬別替朋友工作。他們遲早會憎恨妳,因為妳知道太多他們的事。或者妳會開始討厭他們,因為妳知道了太多他們的事。」

文章節錄

《清潔女工手記:露西亞‧柏林短篇小說集》

Carpe Diem 活在當下

  大多時候,我對於變老這件事看得很開,但有些事還是能給我迎頭重擊,例如溜冰。那些溜冰的人看起來多麼自由自在,修長的雙腿輕盈滑動,髮絲迎風飛揚。有些事則讓我陷入恐慌,譬如灣區捷運的車門。每次列車到站,總得等上好一陣子門才會打開,等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對我而言太久了,我沒時間。

  同樣令我恐慌的,還有自助洗衣店,但它們早在我年輕時就是個困擾。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長,就連高速皇后洗衣機也不例外。你像個失能廢人坐著枯等,時間足夠讓這輩子的每一幕彷彿跑馬燈般掠過眼前。當然,要是我有車,就能趁這時候去逛逛五金行或上郵局辦事,再回來把洗好的衣服丟進烘衣機。

  無人看顧的洗衣店更慘,似乎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在等,但每一部洗衣機和烘衣機都在運轉……大家都跑去五金行了。

  我遇過不少洗衣店店員,他們像是徘徊不去的凱倫衛星,等著幫客人找零,或身上永遠沒零錢可換。現在顧店的是身材肥胖的奧菲莉亞。她總是把「沒問題」講成「沒問迪」。她的上排假牙吃牛肉乾時咬斷了。她的胸部太大,過門時必須先側身再沿著對角斜斜穿過,像搬餐桌一樣。每次她拿著拖把走過走道,每個人都得挪動身子和洗衣籃給她讓路。她看電視很愛轉台。正當我們都鎖定《新婚夫婦大考驗》等著收看時,她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換到連續劇《萊恩家的希望》。

  有一次,基於禮貌,我告訴她自己也出現了更年期的熱潮紅症狀,從此她就把我和更年期聯想在一起……生理變化。她大聲對我打招呼,喊的不是「哈囉」,而是「你身體還好嗎?」。反而更糟。我坐在那裡,認真想著變老這件事。我的兒子都已長大成人,要用到的洗衣機從五部減少到一部,耗的時間還是一樣久。

  上週我搬了家,也許是第兩百次了吧。我把所有床單、窗簾、毛巾都帶去洗,我的購物推車堆成一座小山。洗衣店人很多,找不到相鄰的洗衣機可用。我把東西分別丟進三部洗衣機,然後去找奧菲莉亞換零錢。回來後接著投幣,倒入洗衣粉,按下開關,啟動。但我按錯了洗衣機,這些洗衣機才剛洗完另一個男人的衣服。

  我被逼到洗衣機前。奧菲莉亞和那個男人一步步向我走近。我個頭不小,穿著阿嬤牌連褲襪,但他們倆身形都相當巨大。奧菲莉亞手裡拿著一瓶易潔劑。男人穿著長褲改成的牛仔短褲,粗壯的大腿長滿紅色毛髮。他茂密的鬍子看起來不像毛髮,反倒像一層紅色的防撞軟墊。他戴著一頂有大猩猩圖樣的棒球帽,帽子其實不小,但頭髮實在太茂密,帽子被高高撐起,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將近有七呎高。男人一手握拳,重重拍擊另一手漲紅的掌心。「該死,我要完蛋了。」奧菲莉亞看起來不像要恫嚇我的樣子,她是要保護我,準備衝上來,擋在我和男人,或者他和洗衣機中間。她總是說洗衣店裡沒有她擺不平的事。

  「先生,坐下來放鬆一下,洗衣機一旦啟動就停不了。看點電視,喝杯百事可樂吧。」

  我投了幾枚二十五分錢硬幣到我的洗衣機裡,按下啟動。這才想起我破產了,沒錢買洗衣粉,剛剛那些硬幣是要留著烘衣用的。我開始哭了起來。

  「這女人他媽的有什麼好哭的?看看你把我好好的週六搞成什麼樣子,你這邋遢的蠢蛋!耶穌看了都想哭。」

  我跟他說,如果他想暫時離開,我可以幫他把洗好的衣服拿去烘。

  「我不會再讓你碰我的東西,離我的衣服遠一點,聽到沒有?」他沒有位子可坐,只能坐我旁邊。我們一起看著洗衣機。其實我希望他不要待在店裡,但他就只是坐在那裡,緊挨著我。他粗壯的右腿不停抖動,像部快速轉動的洗衣機。眼前六顆紅色小燈的光映在我們臉上。

  「你每次都只會把事情搞砸嗎?」他問。

  「我很抱歉。我很累,我剛剛在趕時間。」我開始傻笑,神情緊張。

  「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在趕時間。我在開拖車,一個星期六天,一天十二小時,今天就是我唯一的休假日。」

  「你在急什麼呢?」我這樣問完全出自好意,但他以為我故意嘲諷。

  「你這蠢貨。你要是男的我就把你丟去洗了,再把你什麼都沒有的腦袋丟進烘衣機烘。」

  「我說了我很抱歉。」

  「你真的該抱歉。你這種人丟了全天下女人的臉。你搞砸我的衣服之前,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衰鬼。天哪,又在哭了。耶穌又要哭了。」

  奧菲莉亞來到他面前。

  「別再騷擾她了,聽到沒有?我聽說她現在不太好過。」

  「她怎麼知道的?」我大吃一驚。她無所不知,這位人高馬大的黑人女先知,神祕莫測的人面獅身獸。噢,她一定是指我的生理變化。

  「你要是不介意,我願意替你把衣服摺好。」我說。

  「噓,別多話。」奧菲莉亞說。「重點是,衣服洗錯又怎樣?過了一百年後有人會在乎嗎?」

  「一百年,一百年。」他喃喃碎唸。

  我也這麼想。一百年後又如何。我們的洗衣機不斷震動,顯示脫水的紅燈亮起。

  「至少你的衣服乾淨了,我的洗衣粉都用光了。」

  「真的嗎?我買些新的給你。」

  「來不及了,但還是多謝。」

  「不只今天一整天,我他媽的整個禮拜都被她毀了。洗衣粉用光算什麼?」

  奧菲莉亞回來了,彎下腰低聲對我說話。

  「我有點出血。醫生說情況要是持續,我就得動子宮內膜搔刮術。你有出血嗎?」

  我搖了搖頭。

  「早晚會遇到的。女人的毛病只會不斷冒出來,一輩子犯不完。對了,我也在鬧便秘,你有嗎?」

  「她腦袋才是裝滿大便。」男人說。「聽好,我現在要去車上拿啤酒,我要你保證不會靠近我的洗衣機半步。你的是三十四、三十九、四十三號,記清楚沒有?」

  「沒錯,三十二、四十、四十二號。」他不覺得好笑。

  脫水進入最後階段,我得把我的衣服掛在圍欄上晾乾。下次我領到薪水,就會買洗衣粉帶過來。

  「賈姬.歐納希絲每天換床單耶。」奧菲莉亞說。「依我看,這簡直有病。」

  「有病。」我也這麼覺得。

  我讓男人先把衣服收進籃子裡、丟進烘衣機,接著再把我的從洗衣機裡拿出來。有些人在偷笑,但我裝作沒看見。我把濕漉漉的床單毛巾全丟到推車上。推車重到推不動,又溼答答的,看起來有夠邋遢。我把桃紅色的窗簾披在肩上。男人站在對面,開口說了些什麼,接著別開視線。

  我走了好久才回到家,把床單毛巾一一晾好又耗去更多時間,雖然我的確找到了繩子。霧開始襲來。

我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後門台階上。我很開心。感覺平靜,從容。下次再搭捷運,車子停妥前我都不會想著下車這件事。該下車的時候,我會抓好時機,及時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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