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自黑暗

發稿時間:2019/02/08
遊戲自黑暗
遊戲自黑暗
作者|李奕樵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7/12/04

2018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張亦絢(作家、電影工作者)

  什麼是遊戲?為什麼人要玩遊戲?是否只要是遊戲,就不必經受檢驗?

  這是文化學者、哲學家與科學家長年以來孜孜不倦研究的課題。在8個短篇小說構成的《遊戲自黑暗》中,我們驚喜於看不到任何對現成理論的生硬使用,相反地,書中盡是以小說語言重新布署的多角度探測與碰撞。小說家的洞察力,進入了軍中、家庭、電玩世界、扮裝童年、代理情人任務、一個「火、樹、鐵」等輪番上陣的城市、一艘「只有主述者不可下船的船上」等情境。時而令人憶起現實中的社會事件,時而使人猛醒未曾注意到的意識暗角,不但觸及了較為傳統的性別政治或社會議題中,未曾充分言說的面向,也擴增了小說的深廣度。

  李奕樵充分掌握了「以創造性的陌生化達致更深刻再認識」的諸多技巧,使得《遊戲自黑暗》游刃有餘地披露了,對人類處境的關懷以及對文學角色的嚴謹要求。在此同時,它還是活潑、穎悟與穩健的書寫。既以詩情的語言處理思辨,也以認真的態度更新批判。

  這是令我們不容忽視的小說創作里程碑,且帶來了智性與感性,相生相倚的閱讀快感。小說並未棄用故事性帶來的神祕與期待感,而是將此種特質,落實在每個句式所能帶來的語言反思性,宛如梅爾維爾的簡潔化身,或是,一個網路世代的安部公房。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遊戲自黑暗》

兩棲作戰太空鼠

  夜間射擊練習時,在前幾輪打過滿靶的人,會被選去靶溝組報靶。一般射擊的靶距是一百七十五公尺,夜間射擊的靶距較短,只有七十五公尺,不必走那麼遠。我們躲在靶溝底下,聽著步槍子彈打在我們頭上土墩的聲音。靶場之後就是雷區,雷區之後就是大海。我常常盯著月亮在海上的金黃倒影,像盯著白天的雲那樣,月亮倒影是會變形的,有幫助人作白日夢的效果。雖然不會是很舒服的夢,因為裡頭沒有任何意義,沒有意義的夢境是另一種恐怖。夜間待命射擊的時候,我總在無意義、帶有槍口延伸的幾何火線現實,與同樣無意義、不規則月影中的夢境間掙扎。

  我們待在土墩下的小房間裡,就著門口月光,在槍響之間閒談打屁。其中有個很短的鬼故事:幾年前連上某士官就在這裡,從雜訊很重的有線電話筒中,模糊聽到了「 靶……溝……報……靶……」幾個字,他正要反射性地帶大家往上衝,就被士兵從後拉住了,射擊才剛要開始呢。

  然後大家開始聊起跟娼妓有關的話題,我有點震驚,我一直以為那樣的行為已經要在這個國家消失了,畢竟似乎都沒人討論。至少在我過去的社交經驗裡這是不可能的。但他們問起我的性經歷時,就換他們震驚了。

  「好歹也買個女人吧?」衛生排一位身材魁梧的學長,語氣充滿憐惜:「下次返台來找我,我知道一些不錯的店。」

  「呃,謝了。」我說,滿懷感激:「我打手槍就好。」我的腦袋裡天天都在上演齧齒類性派對。

  「你是想當耶穌嗎?」有人說,咯咯笑著:「性耶穌。」

  當天夜裡,我們回到隧道裡的小小寢室。蛋皮人發現他留在寢室的皮夾,裡頭的幾張千元鈔消失了。蛋皮人沒有表示很幹,他只是看起來很累,對類似的事。他跟排裡志願役下士班長反映。

  「啊你怎麼把皮包留在寢室?」志願役下士問。

  「報、報告,我在口袋裡放皮包大腿會癢。」

  「是喔,有記鈔票流水號嗎?告訴我,我幫你報告上去,我們明天早上可以對整個連突擊檢查,把所有人的錢包翻出來所有鈔票一張一張對。」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就鈔票上的流水號啊,你沒記的話,我也沒辦法幫你啊。有沒有記?」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要記。」

  「那就沒辦法啦。以後就記下來,以防萬一。嗯?」

  謝班長。蛋皮人悻悻然。

  我去走廊看了公布欄,當天留守並執行內務檢查的就是那位下士。我沒跟蛋皮人說,我想他多半也知道。

  寢室濕熱的一切重新占據我的感官。濕熱的空氣,濕熱的枕頭,濕熱的床。還有霉味。

  「起來,」有人正拿手電筒照著我:「再拖拖拉拉就把你拖下床。」是排上學長的聲音,來這裡以後我還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

  「學長,我今晚沒有排哨啊?」我好想睡:「不是我。」

  「白目喔?我說是你就是你。」學長小聲說:「不是夜哨的事,起來。」

  我跟著學長來到連上的浴室。鼠群都躲在我的皮膚底下發抖,我試著推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駕駛鼠擅離職守,我的腦子完全動不起來。

  門一打開,我就聞到食物的香味。

  「唷,這不是耶穌嗎?」今天執行內務檢查的下士,手舉著一支豬血糕:「歡迎歡迎。」下士的面前擺了整整三袋炸物,還用瓦楞紙板墊著。「這邊有鹹酥雞、甜不辣、杏鮑菇跟豬血。啊還有四季豆跟炸皮蛋,不過量不多。」

  圍著食物的還有另外兩位已經待退的學長,兀自低聲談笑。

  我不知道該說啥。我甚至不知道這島上還有在賣鹹酥雞,還是在深夜。

  「吃啊,發什麼呆?」班長問。

  「謝班長。不過……我不知道我該出多少?」我身上實在沒多少錢。

  「唉,不用你出啦。就算我請大家。」班長說。

  其他學長聽了忍不住都笑了。

  「幹你還真有臉講。」其中一位說。

  我等他們笑完。

  「坐下啊,別拘束。」班長說。

  我坐下。

  「來,吃。」

  我開始吃。我也是真心想吃,這幾個月來我實在受夠連上的食物了。伙房兵的廚藝還不算大問題。但是規定每餐必用的戰備存糧罐頭肉,那種過期肉類的氣味實在令人噁心。

  「你跟蛋皮人處得還不錯吧?」班長問。

我幾乎噎到了。

  「報告班長,我跟姚立鈞弟兄幾乎沒說過話,所以也不算熟。」我說。

  「是喔?團體之間還是要互相關心啦,如果被孤立在社會外會很辛苦喔,人總是要融入社會的。大家都不想當兵啊,但既然進來了就好好當嘛。融入群體互相支援嘛。」班長說。

  「報告是,」我說:「我會努力。」

  「唉,別那麼客氣,你可是耶穌耶。進入正題,有人想請你幫個忙。這想法我也覺得合理,就算是關懷弟兄嘛。」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駕駛鼠依然罷工中。

  「所謂皮鬆軟,雞雞短。蛋皮人在他的人生裡一直找不到女友,耶穌啊,你可以讓他射一發嗎?解救他苦悶孤單的靈魂。更何況他今天才弄丟了兩千塊,太需要安慰了。」

  射一發?什麼射一發?

  「哎唷耶穌你就別開玩笑了。就是射一發,形式不拘,用手用嘴用屁股都可以。」班長笑說。

  報告班長,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唉,是怎樣?我們好像一直答非所問。」班長抓抓頭:「一句話,做不做?」

  報告班長,我沒辦法。

  「噢別急別急,你可以慢慢考慮,明晚再給答覆。」班長舉起雙手說:「有人說你的脾氣是海陸的料,硬一點是非常好的。咱們離島陸軍有時比較奔放隨性,這我還有自覺。」

  我回到床上,聞著枕上的霉味,我想起白狗屍坑的味道,還有白狗屍體的重量,我想吐。

  「知不知道為什麼?」是鄰床的學長,他醒著。

  我不知道。我說。

  「只是有趣的小賭局啦,他賭你會答應。」他說。

  學長,你也知道。

  「沒辦法,主官不夠嚴。大鬼不恐怖,小鬼就會亂。這支部隊的風氣就是這樣,盡早融入其中就可以避免變成目標。我試著告誡過你囉。」學長說,但聽起來不帶歉意。

  學長,你也有參與。

  「對。」他說。

  你賭哪一邊?

  「你猜啊。」

  你賭我會答應。

  「對。」

  所以我應該答應嗎?我幫他贏得賭局,他就會當我是自己人。

  「喔,如果你已經答應的話,就太蠢了。你從此以後的地位就是玩具,有一就有二,就像那些老鼠一樣。如果你真的直接答應了,就算我看錯人了。」

  我沒有答應。所以我不應該答應?但我不覺得狀況會改善。

  「對啊,就算你不答應,他們還是會有其他方法來整你。努力開發你作為玩具的各種可能性。」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幹你真的很沒自覺耶。」

  什麼?

  「玩具就是因為玩起來有趣才會成為玩具啊,不是因為玩具做了什麼事,你幹麼堅持讓自己變得那麼好玩又有趣呢?」

  學長翻身,結束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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