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舞

發稿時間:2019/03/01
獨舞
獨舞
作者|李琴峰
譯者|李琴峰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9/01/30

  修復治癒之路往往不容易,在反覆與自己對話、試著和傷口達成平衡的過程裡,總是艱辛難行。書中詳實描繪諮商、療癒過程中產生的心理掙扎,也透過小說呈現一個寫作者的寫作瓶頸。作者李琴峰為雙語使用者,巧妙的運用日語書寫台灣的社會環境、社會事件、學生運動等等,展現同志文學的新面貌,也點出看似多元的社會,仍然還有可以進步的空間。

文章節錄

《獨舞》

  由於小學畢業時的成績實在太過糟糕,她的父母擔憂她的精神狀況,於是便沒讓她上位於市區的名校,而是順應學區,上了離家不遠的國民中學。

  鄉下國中為了提高知名度必須死命拚業績,而這業績也就是考上明星高中的學生數,所謂的升學率。為了提高學生的分數,校方採取極不人道的做法,學生從國一開始就早上七點上學,下午五點半放學,升上國二後就連週六日也得到學校上課考試,國三還得晚自習到九點半。社團,沒有。畢旅,沒有。校規嚴禁戀愛,違者大過。課表上所謂音樂、家政、美術、班會,實際上的意思是國文、英文、數學、理化。訓導主任和各科教師高高在上,對學生的身體進行著絕對的支配,校園中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青蛙跳、鴨子走(當然真正的青蛙鴨子半隻也沒有),或是在訓導處前挨罵挨板子,考試一個不小心考差了(所謂「考差」的定義,就是考不到九十分,滿分一百)就得吃一頓竹筍炒肉絲。大人們費盡心思勉強將學生塞進明星高中裡,然後在放榜日那天,在校門旁貼出大紅色的「狂賀!○○人考取○○高中!」巨幅廣告。那些考上明星高中的學生一時之間會被師長們記住名字、視若珍寶,隨後便很快被遺忘。罐頭工廠,一個已經用到爛的比方。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他們不僅是一個個硬是塞入一堆應考用知識的均質罐頭,更是校方用來提高業績的道具,免洗的,一次性的,用完就丟。

  即使是在那種不健康的環境,她也比小學高年級時來得健康許多。開始寫作之後,她的症狀便慢慢得到改善,半年後便不須再去諮商室報到了。原先功課就不錯的她,成績很快就回到班上前幾名,因此就算用課餘時間寫點東西,也不至於被師長嘮叨。剛開始她只寫得出一些以死亡為題材的短詩,漸漸地便擴展到其它的主題與文類,有時投稿青少年文學刊物,竟也幸運地獲得刊登。

  但她依舊孤獨。她乾脆選擇相信,孤獨是文學的必要條件。當她握住筆,在稿紙上,或是教科書隨便一個角落開始寫作時,雙耳就彷彿裝上了過濾器一般,周遭的喧囂剎那間轉變成遙遠山谷的回音。本來班上就沒什麼人會主動找她說話,而她也沒動力主動找人談話。對她而言這種程度的孤獨恰到好處,她在三毛、邱妙津、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的作品裡也感受到相近的孤獨。後來她偶然得知這些作家都是以自身意志結束生命的,從此便更對這些作家的作品世界產生共鳴。她尤其愛讀邱妙津,愛到了耽溺的地步。由於邱妙津喜歡村上春樹,她便也找了來看;看了中文譯本總覺得不太對勁,便乾脆開始學日文,希望有天能看懂原文。雖然她生活單調,除了唸書便是文學,也從未對人提起過自己的性取向,但國中三年下來卻也沒什麼大災難,她轉眼以亮眼的成績考上位於台中市的明星女校,台中女中,同時首次搬離家中,獨自一人到都市租屋外宿。

  在那一片乾淨亮眼的綠裡,她結識了楊皓雪。皓雪渾身隱隱散發知性的光,表情平靜一如湖面,分不出是喜是怒,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女孩。

  她與皓雪是在社團認識的,才女奇女群集的編輯社,製作校刊的社團,也辦辦校園文學獎,採訪名人寫寫專題報導。一開始她還有點怕皓雪,比她高上半個頭的皓雪對她而言有種視覺上的壓迫感,美麗的臉蛋看來更加難以親近,加上皓雪總是一副讀不出情感的撲克臉,在在使她不知該如何與皓雪相處。因此整個高一期間,她與皓雪幾無深入交談,即使一同進行編輯作業,話題也僅止於社團事務而已。

  升上高二後的十二月,冬陽下的運動會。九月選組後重新編班,她一如往常地無法融入新班級,對運動會也沒多大興趣,便悄悄地溜出掌聲與歡騰充斥的操場,躲進了圖書館。

  閱覽室中,皓雪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座位,無言地低頭讀著書。冬日午後柔和的陽光從窗外撒下,將皓雪的半邊臉染上了耀眼的金。周遭再無他人,唯有皓雪存在著,彷彿孤絕了滾滾塵世。空氣裡的微塵在陽光照射下看似點點光粉,守護般的包圍著皓雪。多像幅畫,她心想。

  她悄步走向皓雪,想知道她在讀什麼書。她的每一步都輕巧如貓,戰戰兢兢,唯恐一個不小心便打破了空氣裡的莊嚴。在她終於讀清皓雪手裡書名的同時,皓雪也發現了她,抬起了頭。兩人視線在虛空裡匯流。

  沉默流淌了數秒之久後,皓雪緩緩掀起沉默的簾幕。

  「噢,你也在這裡嗎?」

  她心裡一陣刺痛,瞬間明白:她一直都在看著我。

  這句著名台詞出自張愛玲的小說,〈愛〉,不過三百字左右的極短篇,讀來的蒼涼況味卻極為深刻。她最近正在讀張愛玲,累累名作中尤其喜歡〈愛〉,在筆記本裡騰寫了數次。這一切,眼前這獨坐窗邊的女孩肯定都了然於胸。

  她靜靜地回應。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皓雪捧在手中讀著的,正是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皓雪凝視了她片刻之後,對著她嫣然一笑。在那個凍結的空間之中,她們懂得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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