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靈魂

發稿時間:2019/03/08
中國的靈魂
中國的靈魂
作者|張彥
譯者|廖彥博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9/02/10

  中國共產政權對宗教的態度是又愛又恨的。正當全球的焦點都放在中國的經濟崛起、政治霸權,與中美衝突時,《紐約時報》資深記者張彥帶領大家回到了一個更根本、更貼近人性的主題:作為中國人,他們如何在一個現代社會安身立命?這場巨大的宗教復興現象是如何展開的?他花了五年的時間走訪北京、山西、成都、上海、蘇州、金華等地,採訪中國的佛教、道教與基督教徒,以及傳統民俗的實踐者,記錄了中國老百姓是如何在政治高壓、道德淪喪的社會中,一點一滴在灰燼中挽救幾乎被毀滅的精神與文化遺產,同時試圖在時代變局中開創新意義。

文章節錄

《中國的靈魂:後毛澤東時代的宗教復興》

第一章 北京:分鐘寺

  倪金城領著我沿著一條小街,拐進一條連汽車都開不進來的狹窄胡同裡。他推開我們右手邊的第二扇門,三條小狗衝過來,邊搖尾巴邊對著我們吠叫。他從第一個房間門口走過,他的妻子和另外三個女人正圍著一張暗色紫檀木牌桌上打麻將。她們抬頭看向我們這邊,出聲打招呼,端上茶和葵瓜子,我連忙揮手表示感謝。倪金城輕手輕腳地打開了一扇玻璃門,我們就進到後面那個房間,他的父親坐在房裡一張沉重的木質雕刻座椅上等候我們——這張座椅正是這位北京宗教界大老的寶座。

  倪老剃了個光頭,臉上一道濃黑的八字眉,看上去永遠是謙遜的模樣。他愛和人講捉蟋蟀、蒐集葫蘆和養狗經。幾個月前我來拜訪他的時候,我們從書法開始談,一直到他年輕時候就投身的工程建設事業,一連聊了好幾個小時。上回倪老告訴我,他得了癌症,不過他堅信自己一定會康復。不過,這一次,我可以看出病痛正在壓垮他的身體。他的雙手緊緊攥住座椅的扶手,彷彿掙扎著要挺直身體。他的頭靜靜的垂著,我走到他跟前,他卻一動也不動。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睜開眼睛,比了一個手勢,要我在他旁邊坐下。然後,他鼓足全身的力氣,開始發號施令,對我說道:

  「你想寫書,首先得把事實搞清楚。要不你寫出東西來,別像北京電視台,胡說。別誤人子弟,知道嗎?」

  我回想過去自己幾次到妙峰山,電視台通常拍攝的是有趣的喜慶活動,報導的是傳統中國文化裡的每件事物是如何的美好。電視台很少呈現人們敬拜神明的畫面,而且避免提及這是一場大型的宗教廟會活動,看起來就像是在報導一座主題公園的全新開幕。於是我點了點頭。

  「我身子骨不行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什麼都給你講清楚。我跟你講,把你引導錯了,你要再寫出東西來,不更把別人也帶錯了嗎?然後離真相越來越遠。」

  「廟會的東西,你要記住了,本身的性質和別的不一樣。你寫書的時候,得分是什麼樣的廟會。想要去廟會看看民間花會,得知道都有什麼會。妙峰山的廟允許你走花會,有的廟就不允許你走花會。所以我們的就去那。」

  倪金城彎下身子,在我耳邊輕聲提醒道,他家辦的茶會是怎麼創立的。那是在一九九三年,當時倪老病了,被診斷罹患腎癌,必須立刻動手術。他立下誓願,如果他能度過這一關,就要去妙峰山答謝碧霞元君。祂在老家時就已經庇護過倪家,倪老相信這次神明也會幫助他。回到家裡,倪金城便焚香祝禱。

  手術相當成功,倪老順利恢復健康。隔年春天,他便上妙峰山去還願。雖然倪家從前就住在碧霞元君的道觀附近,卻從來沒有上妙峰山的廟會進香過。日本人侵華的時候,倪老才八歲;共產黨得天下時,他也只有二十歲。在這些動盪不安的年代裡,前來進香朝聖的人潮萎縮到只剩下涓滴細流,因為人們不但有安全方面的顧慮,而且通常還因為太過貧困,以至於無法負擔一路到妙峰山上朝拜的費用。毛澤東掌權之後,他的狂熱追隨者將妙峰山的主廟摧毀。不過到了一九九○年代中期,主廟已經重建,廟會進香活動也恢復舉行。

  在還願下山的途中,倪老告訴大兒子金城,自己有個想法。他想要辦一個茶會,向上山進香的信徒奉茶。從字面意思來看,這類茶會是多餘之舉;時至今日,上山進香朝拜通常只需一天時間,沒有人需要免費的茶水或食物。但是茶會仍然存在,因為興辦茶會背後的想法,遠比它實際的功能來得重要。茶會象徵信仰的虔誠——一群有真摯信仰的人聚集起來,奉獻上萬塊錢和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就為了辦好一個奉茶水的茶會。

  倪金城聽了,停下腳步一會兒來思考。辦這樣一件事可能會花去大筆的金錢。他們需要一座小廟壇,裡面供奉精美的神像和一座祭壇。在小廟的前面,還需要擺放一套昂貴的陶瓷茶壺與茶杯,表示這裡提供茶水。當然,他們還需要大量的茶,而且不能是廉價茶,要能夠展現對碧霞元君的虔敬才行。然後,他們還需要照顧攤位的志工幹部,好讓進香的信徒隨時都能取用茶水。這些準備可得要花上幾萬元人民幣,特別是對那個時候的勞動階級人民來說,那可是一大筆錢。不過倪金城當時已經在私營企業工作,而且開始在建設業界獲利。他還知道,自己可以仰仗家人和朋友的協助。於是他看著父親,點頭表示同意。在一九九五年那次的廟會上,他們以自己原來的積蓄,加上朋友、同事的捐獻,開始在妙峰山上為信徒提供茶水和包子。

  現在我望向倪老,並且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段故事,而且我還知道,正因為是妙峰山,他才辦了這個奉茶的茶會。

  「您二十年前就好了,這次奇蹟也許可以再來一次?」我大膽的探問道。

  他搖了搖頭:現在不是說空話的時候。他自知來日無多,而他想要將自己覺得重要的事物流傳下來,讓後人明白。他的聲音直到去年夏天時都還強健清朗,可是現在卻沙啞得很。他費力的憋足張嘴說話的力氣。

  「你得看你要寫民俗去拿錢、掙錢,還是寫民間的信仰。」他盯著地板說道。然後,他做了一次深呼吸,開始提起沒人敢說的事情:文化大革命,那對宗教帶來混亂和破壞的十年。像妙峰山這樣的廟宇,都被夷為平地,道士、比丘和比丘尼遭到羞辱、驅離。而當動亂隨著毛澤東於一九七六年死亡而結束時,人們的宗教生活緩緩地開始復甦。

  「十年浩劫過來,國家也不支持恢復,也沒反對,基本是默認。也沒有哪個文件說不可以,也沒有支持,就是默認。懂嗎?就是民間自發恢復的。」

  「『民間』倆字兒,」他說道,停頓下來,讓這兩個字在空中多停留幾秒鐘:「代表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農民還是什麼,都行。」

  「但是現在,」我說:「你們恢復這些傳統的第一代已經老了。你的孩子會不會繼續?」

  「人哪……,」他思索著,聲音漸漸變小,試著想從腦海裡找出一個準確的表達方式。「做善事是沒有頭兒的,沒有終點的。你看你是西方人吧?不管你是天主教還是新教,沒有說信三十年,老了就吹了,不可能。記住這個,凡是信仰什麼,沒有半途就到終點的,一直送你到終,這才到終點。下一步呢,你的子女再接你留下的東西。基督教也是一樣。」

  「任何信仰都是這樣。」倪金城在一旁補充道。

  「你明白這個道理嗎?性質是一樣的。一說明白,這裡面沒有什麼奧妙。當然,中國的文學和中國的各方面文化,那真是博大。吃文化、喝文化、住文化都不一樣。哪方面能把它看透,那可不簡單。」

  「信仰就不一樣了。本質是很簡單的,只是具體細節不同而已。」老人突然氣喘吁吁,雙手使勁撐著,想讓自己坐直。倪金城的妻子陳金尚走過來,用手扶住公公的肩頭,幫他坐穩。

  「來,您歇會兒的,」倪金城輕聲細語地對父親說道。老人搖了搖頭。

  「跟我聊那些文化,純粹是瞎耽誤功夫。」他笑著振作起身子。「我這人還不愛瞎說八道,知之為知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要問什麼就問吧。」

  「我想知道您為什麼還在組織這個茶會。」我說道:「您想要答謝碧霞元君,因為她救了您的命。」見他點了點頭,於是我繼續說下去:「但是您為什麼年復一年地去?難道是還沒有答謝夠嗎?」

  「需求是有的。有些人啊,有點心神不寧的。他們來到山上,我們就得恭候。我們要把這個傳統傳給下一代。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責任。」

  他暫停下來,思索著怎麼措辭。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廟的歷史也算是有故事吧,因為總有名人去給這個廟進香。你知道程硯秋嗎?京劇的四大名旦之一,很了不起。他給捐獻過一個香爐,很有名,這已經是歷史的一部分了。」

  「那些都是名人,但是你留下的管多大用啊?」他問自己:「誰認得你啊?你留什麼不也就那麼回事嗎?」

  然後他回答自己提出來的問題。

  「除非我留下這個茶會。咱們這個『全心向善結緣茶會』跟所有茶會的名字都不一樣,我們是以善為本。」

  「你到底會留下點什麼?」他又自問了一次,然後以一種不同以往的深沉聲音回答。

  「你有你的茶會。」

  「哎,對了!北京市豐台區分鐘寺這邊有一個『全心向善結緣茶會』。沒錯,你可以把這個留下。」

  「我,倪振山,可以把這個留下。否則誰認得你啊?」

  倪金城的眼睛盯著地上看。他的父親已經在談自己的身後事了。這讓他很擔心;要是他父親過世了,誰還要把這個茶會辦下去啊?

……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