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的曼哈頓灘

發稿時間:2019/07/05
霧中的曼哈頓灘
霧中的曼哈頓灘
作者|珍妮佛‧伊根
譯者|宋瑛堂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9/07/02

  以《時間裡的癡人》一書獲得普立茲獎的作家珍妮佛‧伊根,睽違7年推出新作《霧中的曼哈頓灘》,是一部以紐約為背景的小說,作者為自己親緣不深的親生父親和那個時代的歐洲移民而寫。他施展說故事的功力,敘述大蕭條年代到二次大戰期間,一名勇敢的女性潛水員在父親與愛人相繼失蹤後,蛻變開展人生,始終不放棄尋找他們的下落。作家蔡素芬專文推薦:「伊根對人物的掌握堪稱一絕,也是這些鮮活的人物各自的人生故事,架構起整部小說的深度。」

文章節錄

《霧中的曼哈頓灘》

第一部

海岸

第一章

  一路驅車來到史岱爾斯先生家,安娜才發現父親很緊張。起先,車子在海洋大道上翩然奔馳,忙著看風景的她沒留意到父親的心情。她當作這一趟是去康尼島遊樂場,不過,耶誕節是四天前的事了,而且今天冷到極點,海邊根本不好玩。後來,看見豪宅:三層樓高的金磚宮殿,四面全是窗戶,黃綠條紋的遮雨棚被風颳得噗啪亂舞。這條路的盡頭是海,金樓是最後一棟。

  父親把杜森博格J型車停靠路邊,熄火。「嘟嘟,」他說,「別一直瞇眼瞪著史岱爾斯先生家。」

  「我才不會瞇眼瞪著他家咧。」

  「妳現在就是。」

  「哪有?」她說。「我只是讓眼睛變窄。」

  「照妳這種說法,」他說,「就是瞇眼。」

  「才不是。」

  他倏然轉身面向女兒。「叫妳不要瞇就別瞇。」

  她這才發現父親在緊張。她聽見父親乾嚥著,自己也隱隱擔憂起來。她不習慣看到父親緊張。父親不是不曾心不在焉。甚至經常若有所思。

  「史岱爾斯先生為什麼不喜歡瞇瞇眼?」她問。

  「沒人喜歡。」

  「你又從來沒叫我別瞇眼。」

  「妳想回家,是嗎?」

  「並不想。」

  「我可以帶妳回家。」

  「如果我再瞇瞇眼?」

  「如果妳讓我的小頭疼惡化成大頭疼的話。」

  「如果你帶我回家的話,」安娜說,「你會嚴重遲到唷。」

  她以為即將挨父親一耳光。以前有一次,她飆了一長串她在碼頭聽到的髒話,父親大手似皮鞭,來時無影,落在小臉頰上,陰影至今仍盤桓安娜心中,產生的弔詭效應有時讓她更斗膽頑抗。

  父親揉揉額頭中間,然後抬頭。他的緊張被女兒治好了。

  「安娜,」他說,「我要妳怎麼做,妳曉得吧?」

  「當然。」

  「乖乖陪史岱爾斯先生的小孩玩一會兒,讓我好好跟史岱爾斯先生商量事情。」

  「不說我也懂啦,爸爸。」

  「妳當然懂。」

  她走出J型車,圓睜的眼睛被太陽照得水汪汪。這輛車本來是她家的,股市大崩盤後,車子歸工會所有,成了工會的公務車,讓父親借來開。上學以外的閒暇,安娜喜歡當父親的跟屁蟲,走遍賽馬場、聖餐禮早餐、教會活動,有時進辦公大樓搭電梯直通高層,有幾次甚至上館子。但是,到私人住家拜訪,這還是頭一遭。

  應門的是史岱爾斯夫人,眉毛修整得秀麗如影星,闊嘴塗得紅嫣嫣。安娜總認為她遇見的女人沒有一個比母親美,一見夫人豔麗奪目的姿色就認輸了。

「我本來希望認識認識凱利根夫人呢。」史岱爾斯夫人以沙啞性感的嗓音說,雙手包住安娜父親的手。他回應夫人說,小女兒今早不巧病了,太太只得留在家照顧她。

  見不到史岱爾斯先生的蹤影。

  黑人女傭穿著淺藍色制服,端著銀色托盤過來,請安娜喝一杯檸檬水,安娜客氣地接受,(希望)沒顯露敬畏的神情。玄關的木質地板擦得亮晃晃,她瞥見自己在地板上的倒影。她身上穿著母親縫製的紅洋裝。從隔壁前廳的窗戶,可見淡薄冬陽下瀲灩的海面。

  史岱爾斯先生的女兒泰波莎才八歲大,比安娜小三歲,但安娜任憑小手牽她下樓,進「育嬰室」,見到一間純供小孩遊戲的房間,玩具之繁多令人咋舌。安娜隨眼一瞟,發現一個媚眼娃娃(Flossie Flirt Doll)、幾隻大泰迪熊、一座搖搖馬。育嬰室裡有位「褓母」,是個嗓門刺耳的雀斑女,羊毛織的上衣把豐滿的上圍束得緊梆梆,宛如塞太多書的書架。看褓母的寬臉和流轉俐落的眼神,安娜猜她是愛爾蘭裔,赫然擔心被褓母看穿底細。安娜當下決心和褓母保持距離。

  育嬰室裡有兩個小男孩,想必是雙胞胎,就算不是,兩個的長相可說是一模一樣。兩人想玩電動火車,軌道卻怎麼湊也湊不好,求褓母幫忙,被褓母一口回絕。安娜有意擺脫褓母,於是在斷軌旁蹲下,主動協助。她的指尖能領會機械零件的邏輯,天資過人而不自知,見別人做不來,總暗嫌他們沒盡力:在組裝東西時,他們老是「袖手旁觀」,如同憑觸覺看圖,湊得齊才怪。傷透男孩腦筋的一塊被安娜一湊就好,她接著從新開的盒子再取出幾塊。這款屬於萊諾(Lionel)火車,軌道接合得乾乾脆脆,質感摸得出來。安娜一邊忙著拼裝軌道,一邊不時游目望向塞在書架盡頭的媚眼娃娃。兩年前,她朝思暮想,苦盼不到這種洋娃娃,如今妄想雖已被時空瓦解,殘塊仍遺留心中。以前的渴望竟在這地方復出,感覺既奇怪又痛苦。

  泰波莎摟著耶誕節收到的新洋娃娃—穿狐皮大衣的童星秀蘭.鄧波兒,泰波莎見安娜為弟弟拼湊車軌,看得出神。「妳家在哪裡?」她問。

  「不遠。」

  「在海邊嗎?」

  「在海邊附近。」

  「我可以去妳家玩嗎?」

  「當然。」安娜說。弟弟每遞給她一塊,她立刻裝好。「8」字形的鐵軌快完工了。

  「妳有弟弟嗎?」泰波莎問。

  「只有一個妹妹,」安娜說。「她今年八歲,和妳一樣大,不過她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心腸不好。」

泰波莎心驚露於言表。「多漂亮?」

  「天仙級的漂亮,」安娜鄭重說,隨即補上:「她長得像媽媽。我們媽媽以前在富利絲歌舞團當過舞孃。」不慎吹擂出這句話,她隨即後悔莫及。父親的告誡言猶在耳:「除非逼不得已,否則千萬不要洩自己底。」

  午餐在遊戲間裡上桌了,端菜的人是同一個黑人女傭。小孩全像大人,餐巾擺在大腿上,乖乖坐小椅子。安娜朝媚眼娃娃偷瞄幾眼,為了抱娃娃一下而苦思藉口,因為她不想承認喜歡媚眼娃娃。如果能抱一下,嘗到滋味,她就滿足了。

  午餐後,褓母叫姊弟去穿大衣、戴帽子,開後門,放他們去海邊玩,以獎勵他們守規矩。後門有條步道,從史岱爾斯家後面通往一片私人海灘。長長一道弧形的沙灘輕覆薄雪,斜倚海面。安娜不是沒在冬天逛過碼頭,但她從未在寒冬踏海逐浪。迷你小浪在薄如皮的冰下襲來捲去,冰被她一踩就裂。海鷗在亂哄哄的風中吱嘎叫,不時俯衝而下,肚子白晃晃。雙胞胎帶著巴克羅傑斯死光槍出來玩,可惜槍響和垂死呻吟全被風聲掩蓋,兩人猶如在表演默劇。

  安娜望著海,駐足水邊,內心洋溢著一種電流似的感受,嚮往和畏懼兼具。那麼多海水假如瞬間消失,會暴露出什麼東西來?想必是遍地的失物吧:沉船、寶藏、金銀珠寶,也有那條從她手腕掉進排水溝的吉祥手鍊。父親總笑著補充說:「死屍。」對他而言,海洋是一片荒原。

  安娜看著在身旁發抖的泰比,想說出內心的感受。泰比是泰波莎的小名。對陌生人講事情通常比較容易。這次不然。她引用父親面對空曠的海平面時講的一句老話:「一艘輪船也見不到。」

  在沙灘上,孿生兄弟倆拖著死光槍,走向浪花沖岸的地方,褓母氣喘吁吁跟進。「甭想接近水邊,菲利普、約翰馬丁,」她咻咻喘出的音量驚人。「聽清楚了沒?」她狠瞪安娜一眼,暗中責怪安娜不該帶小朋友玩水。褓母接著趕兩個小兄弟回房子。

  「妳的鞋子快被打溼了。」泰波莎牙齒格格打顫說。

  「不如我們乾脆脫了吧?」安娜問。「冷一下,看滋味怎樣?」

  「我才不想嚐冷的滋味呢!」

  「我就想。」

  泰波莎看安娜解開鏡面黑皮鞋的束帶。這雙是安娜和樓下鄰居薩拉.克萊恩共用的皮鞋。她脫下羊毛襪,露出瘦骨嶙峋、比同年小孩修長的白腳丫,踏進冰冷的海水,左右腳分別將苦痛的感覺傳進心裡,部分滋味是灼痛感,竟帶給她出其不意的欣快。

「什麼滋味啊?」泰波莎尖聲問。

  「冷,」安娜說。「冷得不得了,不得了。」使盡渾身力氣,她才不至於流露出退縮的動作,而這番抗拒為她內心平添一許異樣的亢奮。她朝房子的方向望,看見兩個穿黑大衣的男人走在沙灘邊緣以石子鋪築的步道上,頂著風,手壓著帽子,恰似無聲電影裡的演員。「那兩個是我們的爸爸嗎?」

  「我爸喜歡在戶外談生意,」泰波莎說。「說是想『遠離閒雜人等』。」

  父親談生意不讓泰波莎在場,安娜聽她這麼說,由衷為她抱屈,因為父親准許安娜盡情旁聽他談正事。安娜聽到的全是她不太感興趣的東西。父親的工作是在工會成員和工會之友之間傳遞問候的心意或祝福。所謂的心意包括一個信封,有時候是一個包裹,由他若無其事地收送—不特別留意的人絕對看不到。幾年下來,他常不經意告訴安娜許多事,安娜也不經意聽見了。

安娜訝異的是,父親對史岱爾斯先生講得眉飛色舞,好像彼此很熟,八成是朋友,不知他剛才窮緊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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