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派

發稿時間:2019/07/19
故事派
故事派
作者|李啓源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9/07/06

  李啓源,詩筆名李渡宇。他,是凡出手必得獎的鬼才型作家。從詩、散文、劇本到小說,李啓源創作力之強,敏感的觀察力加上宛如電影分鏡的描寫力。七號置物櫃裡那朵《山茶花》究竟為了誰而留?老站長出家門買《豌豆》怎麼遲遲不歸?情感的傷害為何刻鑿出腐蝕斑斑的《牆眼》…世間的愛恨癡嗔,血肉靈魂,在字句間勾起讀者曾經聽到或看到過的回憶,彷彿在看自己的故事、悠悠地傾訴。

文章節錄

《故事派》

牆眼

  我常常在想,要是沒有牆壁上那一條裂縫,或許外祖母這個人,將永遠不會留駐在我的記憶裏。

  在我出生底舊時洋樓的客廳裏,有一面極高大的白漆牆壁。嚴涼的,牆的面容,隨時都像在提醒著家族的傷痛。為此緣故,──我猜測著,──才要裝飾那床熱帶叢林圖樣的大壁毯吧!總之,我還記得很清楚,藍色森林裡有隻猛虎,幾隻牡鹿,還掛著一尾蟒蛇在樹藤上,但這些斑爛是否就給牆面帶來了生氣呢?現在回想起來,對這面牆始終留下蒼白寒冷的印象,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對比,也說不定。

  我很早就注意到,這牆面上有一條小裂縫,剛好就接在壁毯畫裡的河尾部份,使小河從畫裡,憑空又蜿蜒了幾多吋,到牆壁上來,彷彿這道小裂痕,便是從壁毯裏那條茄藍的小河,流出來似的。裂縫的高度,約與我的額頭相齊,稍踮腳尖,我便可以就著罅隙,望穿這堵牆,看見住在隔壁,纏綿病榻已久的,外祖母的家。

  事實上,我能夠看到的只是廳堂的一隅,──窗玻璃特別清亮,透過天光,擺置在供桌上的,一瓷瓶抽長的鮮花,開得纖白異常,高高的,遮住了整個神案。到了晚間,神龕上的苞形琉璃罩,靜靜地,吐露著幽微的紅光時,花,便長出了獠影,劍似的森佈在寒牆上。

  每次我這麼窺視時,總感覺到有人在和我說話,用一種尖銳的,無聲的語言;而我總期期艾艾的,唸起父親教我背的,詩篇的詩文,低聲自語:「耶和華是……牧者……帶我……行過死蔭的山谷,……我不驚惶……」。後來,在一次家庭禮拜的聚會中,剛好唸誦到同一篇經文,我擠身在一群大人們之間,一邊唸著,一邊不時瞄向遠遠的那條小縫;當時心裏一點都不害怕,不知不覺的就愈唸愈大聲,──比誰都大聲。待忘情地高聲朗唸過後,整個人暖烘烘地,有一種擊敗敵人的亢奮和快樂。斯時在座的一位婦人笑盈盈的操日語同母親說:「看這子供多麼聰明喲,背誦得如此流利。」

  在我記憶裡,那間晃悠悠,一塵不染的屋子,是絕少有訪客的。這和三條大街外,外祖父住的那幢大洋樓的排場相較,不啻有天壤之別。我童年的前半段時光,幾乎是獨自耽在家裡頭過完的。父母親皆忙於工作,我也沒有任何玩伴。唯一值得興奮的,就是到外祖父家玩。

  那裡的每頓飯,──我記得,都像辦流水席似的,隨時都有來客坐上去,退下來;熱騰騰的豬肉、雞、魚,川流不息的從灶腳,大盤大盤的端上來。笑瞇著眼,我亦喚她作阿嬤的,較年輕的外祖母,正忙裡忙外的張羅著,她正叫下女Lan-‘na把百葉窗拉上去,華燈初上,大廳天花板的幾具風扇,登時轆轆軋響開,納涼的人們,或三五成群聊天嗑瓜子,或加入一落落碰牌聲不絕於耳的麻雀局,母親和嬸婆等幾位女眷,邊搖蒲扇邊竊聲笑著,等我迎上去,但聽嬸婆說母親尚未嫁給我父親前,拜佛拜得很虔誠,還發願將來要在睡房內供一尊觀音,沒想到一結婚後,便隨我父親這邊,改信基督教了。母親微笑,頷首不語,只撫著我的頭。我轉過身,從二樓大陽臺的鏤花石柱間,瞥向遊人如織,夜夜笙歌不輟的街市;亭集的小吃攤,此起彼落的吆喝聲,飲冰棚屋一排排,亮霍霍的燈籠,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風搖著,慢慢的──變淡了。我睏靠在父親的肩頭,聽他同母親低聲交談,今天診所的患者如何如何;忽然,有一位戴盲墨鏡的按摩人,──篤篤,篤,拐杖敲著地心欺近,恍惚之際,突又,閃逝在彎曲仄窄的巷閭。

  父親、母親和我,便在黑暗之中,回到我們有座大白牆的家。

  不知道什麼緣故,平常時,母親常叮囑我不要到隔壁打擾外祖母,彷彿到外祖母那兒戲耍,是我最最喜歡的活計似的。其實,根本不然,──就算在她身體尚健鑠有精神的時候,我亦不情願到她那兒請安,更別提玩耍了。我不喜歡她隨手從小盒籠裡,抓一兩顆蔭濕潮黏的糖果,塞入我手心後,就急急撇過頭去的神情。──她討厭小孩子,我想。──當她瞪視我時,儘管是通天徹明的大白晝,我依然覺得背脊骨一陣陣發涼。

  還好,她不會困擾我太久了,每當我從牆縫窺視,我察覺到,空氣中有一種我嗅不到的,秘密的,變化。像那一朵朵大白花,靡麗到極點,彷彿繫載不住已然蕭黃的瘦莖,一眨眼,吹彈四散。希望她不會再困擾我……,還有那尖銳、無聲的靜默。

  這一天果然到來。一大早,母親即從隔壁急匆匆回來,叫喚父親過去。我跟在後頭,卻被驅趕回來。天井旁,迴廊的底端便是外祖母居住的地方。我倚在開向天井的門扇邊,看著氣急敗壞的人們,像無頭蒼蠅一模樣,在她房裡忙進忙出的;他們設法使自己顯得忙碌,否則便要對不起誰似的。但看他們擎著白鐵盆子,擦身而過的那種心猿意馬,彷彿這倒是件發生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

  這次,恐怕是真的了。我暗地帶著惡意的興奮:往後我儘可以大聲喧鬧,而不怕被大人斥責吵到隔壁的病婦;我們儘可以愉悅的唱著讚美聖歌,再用不著擔心隔牆一位長年吃齋老人的惡毒抱怨。我快樂嗎?──當耳語的人們,不經意的目光瞥向我,我慌忙窘迫的低下頭。

  等我回過神來,突然,一切嘈雜的聲音俱消失,迴廊空無一人。我跑進客廳裡,畫毯裡的老虎瞢然瞟著我。我慌張地將眼睛貼近壁縫。大廳裡的人很多,──我從來沒見過的那麼多,從眼前浮晃過。沈寂了我整個童年的那個牆後的世界,第一次傳來了人聲,那是種,我還記得很清楚,言不由衷,空洞,感情游移的哭聲,天光很白,很涼,神桌上,只剩空空一瓷瓶。(未完)

      —1990 第13屆時報文學獎

      —1991 「79年散文選」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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