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莓夜的告白

發稿時間:2019/09/13
藍莓夜的告白
藍莓夜的告白
作者|連明偉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9/08/26

  連明偉首部短篇小說,用故事帶領我們認識一個個孤獨絕望的靈魂,喚起我們對人性的思考及認識。我們將透過主角威廉認識很多的人,他們用冷漠及放蕩不羈偽裝斑駁的內心,他們在異國他鄉承載對家鄉土地的思念,他們都是獨特且獨立的個體,認真且努力地生活,即使人生是一場悲劇,「也要要將悲劇活成喜劇」,因相信「我們始終擁有改變的能力」。

文章節錄

《藍莓夜的告白》

鸚鵡(摘錄)

  約瑟夫一路攙扶我回到宿舍。意識恍惚,無法妥善控制身體,然而奇特的是,眼睛卻比往常還要敏感,閃逝的顏色、線條與物體輪廓,不自覺詳詳細細謄錄下來,成為珍稀物件,發出各種變形的炫目光芒。我閉上眼睛,試圖降低種種不必要的刺激。再次睜開雙眼,我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坐在浴室內,強烈水柱正在沖洗酸臭的身體。那是夢,奇異的夢,我的眼前驟然熱鬧歡騰出現了鸚鵡、河馬、老虎、山羊、赤麂、鹿豚、老鷹、斑馬等,置身熱帶動物園,然而,我卻感到某種揮之不去的深沉陰鬱,這些動物們都被挖去眼珠。動物們站立於前,以一張沒有雙眼的臉龐面對我,向我說話。我深感疑惑,伸出手,好奇撫摸從遙遠國度渡海而來的遷徙者。水柱繼續沖刷,動物園降下密度極高的熱燙豪雨,雷電合擊,雨水氾濫成災,逐漸淹沒整座燠熱燒灼的城鎮,被遺棄的動物們站立原地流下汩汩眼淚。

  約瑟夫用毛巾幫我擦拭身體,幫我穿上乾淨的內褲、運動短褲和短袖棉衣。

  恍恍惚惚醒了過來,身子正坐在房間沙發,手中多了一杯熱茶。

  「喝些人參茶可以解酒。」約瑟夫穿著短褲坐在我的對面。

  一隻長頸鹿伸長脖子望著迷茫的我。

  「頭還暈嗎?」約瑟夫逕自喝著啤酒,「我不喜歡在外面喝酒,總是感到拘束,待在房間喝酒還是比較安全。」

  「這裡是動物園嗎?」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提出這種奇怪的問題。

  約瑟夫壓扁啤酒罐,從冰箱拿出另一罐啤酒。

  「你有看到這些動物嗎?」我的話語缺乏邏輯,「牠們好像要跟我說些什麼。」約瑟夫咕嚕咕嚕喝著啤酒,眼神壓抑,陷入被遮掩的回憶。

  我拍打臉頰,啜飲熱茶,努力攀爬意識的泥濘。

  「每當我覺得寂寞,我都會去紋身,總得把那些說不出來的話語記錄下來。」

  「不會痛嗎?」我說。

  「當然會痛。」約瑟夫睜大眼珠,像是責怪我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剛開始非常痛,不過習慣之後就好多了。奇怪的是,很多時候我會懷念那種疼痛,因為只有疼痛,才會讓我一次一次想起某些記憶。」我再次啜飲人參茶,身體逐漸溫暖起來。

  「我想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討厭人,卻不習慣獨處,所以只好讓這些動物陪伴著我。」約瑟夫再次喝著啤酒,「實在很難跟別人解釋,為什麼我要一次又一次紋身。」

  「大家會嚇到吧。」我說。

  「解釋很麻煩,而且別人不一定能夠理解。」約瑟夫起身,「好點了嗎?我再幫你倒杯熱茶。」

  「麻煩了。」

  「不麻煩,我挺高興有人陪我說說中文,我遇過真正的麻煩,會死很多人的那種,就在我的家鄉。在那裡,每天都可能被人攻擊,被人亂砍,被人槍殺,我太沒用,沒有勇氣繼續留在那裡。」

  「我在電視上看過新聞,也在媒體雜誌看過一些印尼排華的報導,只是,那裡實在太遠了,很不真實,所以我決定閉上雙眼,這樣子,生活才能輕鬆一點。後來我才知道,就連好好活下去,都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情。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很消極。」

  「我不想怨天尤人,我要很努力賺錢,很努力在這裡重新生活。」約瑟夫咬著下唇,「我很現實,我知道在這個世界,沒有人有義務去幫你。」

  我嘆了口氣。

  「我把痛苦都變成動物了。」約瑟夫將空罐丟進垃圾桶,「這樣子想時,就會覺得自己相當幸福。」

  我暫時沉默下來,「離開是一件困難的抉擇吧。」

  約瑟夫刻意躲避我的眼神,「我沒有真的離開,因為我把一切都畫下來了。」

  遠處傳來貓頭鷹咕嚕咕嚕陣陣叫聲。

  「我曾經聽過一則笑話,有一天,某位病患跑去找醫生,說自己失眠。醫生詢問徵狀,病患說:『其實也不能算是失眠,應該是擔心自己睡著。』醫生進一步追問原因。病患說:『因為睡著之後,害怕心臟會忘記繼續跳動。』」

  「這是自尋苦惱吧。」我笑著說。

  「不,對我而言不是這樣,睡著之後,就算心臟會記得繼續跳動,卻不知道何時會被人用刀子剖開肋骨,挖出心臟。」約瑟夫緊抿著唇,「有時候我會想著,如果心臟真的可以忘記跳動就好了,至少無緣無故死掉,還能成為笑話,而不是悲劇。」

  原來笑話也能讓人如此悲傷。

  「好了,趕快睡吧。」約瑟夫拿出薄被,置放我的身旁,「和你聊天挺開心的,我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

  我躺下,拉著薄被披覆身子。

  約瑟夫關上最後一盞黃色立燈。

  我們沒有互道晚安,話語不知不覺間已經用罄。

  平緩呼吸,閉起眼,動物們正在黑暗中屏息等待什麼,彷彿極力睜開不曾存在的雙眼。

  醒來時,天色大亮,約瑟夫已經外出工作,他用塑膠袋包裹我昨夜替換下來的汙穢衣物,置放沙發角落。桌面留下一張紙條,說冰箱裡有土司、果醬和牛奶,離開時關門即可,不用鎖。全身鬆軟軟的,無法出力,頭殼有著讓火焚燒之後的混亂感,我躲回棉被,回想昨夜,思索約瑟夫說過的話語,昆蟲、鳥禽、動物在火耕焦土之中四處迷惘游移,心中湧現一股被強烈掏空的無助,如同闕漏,瀰漫黑影,無法定義事物時所感到的深層沮喪。

  光影漫漶移動,房間飄浮細如粉末的塵埃,門外偶爾傳來腳步聲與關門聲,我蜷縮沙發,緊緊抱住併攏雙腿,突如其來陷入大肆席捲的悲傷之中,存在脫離意義,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真是窩囊啊。我沒有哭,早已知道哭並非懦弱,只是必須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刻,讓眼淚無所顧慮流淌下來。即使被視為懦弱,如果依舊願意好好去哭,那才是對自己負責的最大努力。

  相信淚水足以滌淨緘默。

  離開前,我顫顫巍巍拿起筆,覺得自己花了好大好大的氣力,才能在紙條慎重寫下「謝謝」。

  後來,有一段日子,我竟不由自主躲避著約瑟夫。

  我在網路上查詢印尼排華相關資訊,從蘇卡諾時期、蘇哈托時期至一九九八年黑色五月暴動,一起一起慘案難以細辨,華人女性慘遭強暴輪姦,華人男性被惡意屠殺,華人住家、商店與工廠陷入祝融。照片上,裸露的屍體堆疊橫陳,刀槍棍棒毫不留情砸在人的脆弱肉身,滲出血液、膽汁與腦漿,屠殺變成血液豢養的惡花,開吧,盛開吧,讓惡花種子開在華人的肚臍、心臟、陰莖、子宮、乳頭、骨頭與雙眼。不,罪惡不該用花來美化,我必須目睹,凝視,不予逃避,這是人類潛在的真實獸性,慣用暴力,嗜好血腥,能夠毫無愧疚將他人痛苦細細密密轉換成自我愉悅,並且合理化、道德化以及神聖化──必須譴責。我無法繼續閱覽下去,腦海浮現一張一張被害人面容,心中深感絕望,某種慌張戰慄,像是有人逼著我啜飲人血。我別過臉,如同以往過著略嫌苦悶的太平日子。

  我繼續躲避約瑟夫,他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的怯懦。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