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黑幕下的格爾尼卡》原田舞葉又一藝術小說力作,描寫畫家文森.梵谷的壯絕人生。背景設定在19世紀末花都巴黎,像夢一樣的城市令無數人嚮往。有帶著浮世繪向西方世界挑戰的畫商林忠正和助手加納重吉,也有受日本藝術影響而誕生了嶄新印象風格的畫家莫內、高更,更有追求自身表現手法的孤高畫家梵谷,以及一心支持哥哥的畫商經理西奧。當一個個熱血追逐夢想直奔藝術殿堂的靈魂產生交集,究竟會誕生哪些曠世傑作?
文章節錄
《浪擊而不沉》
〈一八八九年四月上旬• 巴黎• 九區• 皮加爾街〉
忠正冷不防自言自語似地說:
「真無情啊……我們飽受痛苦,拚命掙扎求生……河水卻永遠佯裝不知地繼續奔流。」
重吉抬起臉看忠正。他的側臉浮現薄暮似的微笑。
「第一次來到這城市時,不管做甚麼都被人嘲笑,被人瞧不起。不是笑我發不出『R』的音,就是說我臉孔扁平毫無特徵,還有甚麼身材矮小所以根本不適合穿燕尾服,日本是未開化地區住的都是野蠻人云云……總之很慘。」
越是被瞧不起,就越不能輸給西洋人,於是咬緊牙關忍耐,刻苦學習法語,去羅浮宮把西洋繪畫從頭到尾看個仔細。不斷外出和人見面。在心中發誓,自己背負著日本這個國家,絕對不能輸。
即便如此還是忍不住懊惱不甘時,就獨自走在塞納河畔。不管走多遠,走多久。有時走著走著就這麼從黑夜走到黎明。種種懊惱不甘,盡付流水。那些東西成了不足為取的微塵芥子,消失在淺綠流水之間。
塞納河流過這座城市。滔滔流水永不靜止。無論有多麼痛苦,掙扎,用力逃避……只要被扔進這條河,統統會被沖走。然後,空空如也的自己,化為這河上小舟就行了──有一天,他如此下定決心。
即便搖晃,也絕對不會被沖走,更不會沉沒。……就是那樣的小舟。
「在文森啟程去亞爾前,我對他說過那種戲言。」
重吉聽了不禁失聲驚呼。
「對文森說……?」
忠正點頭。
「好像就是他去亞爾的前一天吧。那天你外出時,文森來店裡了。他是專程來道謝的,謝謝我促成他去亞爾的契機。」
當時二人簡短交談了一會。忠正建議他去了亞爾以後,應該盡情畫自己想畫的。
文森默默傾聽,突然說:
──我最想畫的,永遠不能畫。
忠正覺得不可思議,問他那到底是甚麼。文森沒有立刻回答,最後才說出答案。
──是塞納河。
──塞納河?
這個主題想畫應該隨時可以畫吧。實際上,也的確有許多印象派畫家選擇這個題材作畫。為何文森會說永遠不能畫呢?
文森先聲明理由很荒謬,然後才坦白相告。
文森來巴黎投靠西奧後,夏天來臨時,他在傍晚緩緩漫步塞納河畔。洋溢的耀眼光線讓他不禁瞇起眼,他發覺眼皮內側好像變成黃色。
他忽然想到,這是黃色的塞納河!於是隔天,他在新橋中央豎起畫架,備妥大量的黃色與綠色顏料,想畫「黃色塞納河」。結果立刻有警察出現,勸告他不可在此作畫。那天他只好悵然而返,但隔天,他又去了。可是警察同樣出現,同樣勸他離去。
隔天,再隔天……到了第五天,他被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多名警察阻止,警告他如果再敢來畫畫就要把他抓去巴黎古監獄關起來。這顯然是威脅了。
文森明明甚麼也沒做,卻被禁止在跨越塞納河的橋上豎立畫架。這麼丟臉的事,他不敢告訴西奧。
文森深受打擊。他覺得,自己被塞納河,被巴黎拒絕了。
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想,到底要怎樣在巴黎以外的地方作畫才能活下去,就這麼過了二年。如果能夠去日本想必是最理想,不過至少能去亞爾尋找「只屬於自己的日本」,讓他鬆了一口氣。他決心從今以後不再執著於塞納河或巴黎,要在亞爾自由自在地作畫。──最後,文森如此做結語。
「聽著他的敘述,我忽然發現。文森其實期盼能永遠待在巴黎。然而,他已明白這個城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納他,所以才決心離開。……若真是如此,豈不是太淒涼了嗎?」
不能讓他懷著那種念頭獨自去亞爾──。
忠正遂對文森說──如果塞納河不接納你,那就化作塞納河上的小舟就好了。
任憑風吹雨打,浪濤洶湧,只要風雨過後,又會恢復風平浪靜,像往常一樣波光粼粼。
所以,你只要化為小舟,靜待風雨過去就行了。縱然搖晃不穩,也絕不沉沒。
──而且,請你將來畫出一幅讓我驚豔的作品。
我會在這城市,等著那一刻來臨。
重吉一邊傾聽忠正的字字句句,一邊望向遙遠的河面。
眼頭無法遏制地發熱──不知為何。然而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塞納河滔滔流過。所有的痛苦,悲傷,惆悵,全都化為不值一提的微塵,毫不停滯地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