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手心

發稿時間:2020/02/28
凝望手心
凝望手心
作者|窪美澄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2/11

  《凝望手心》從青年看護出發,講述看似擁有穩定薪水的專業照護工作者,實際面臨許多生活困境、情感衝突。如何在夾縫中求生?成為每個人的重要命題。本書透過7個篇章,以不同人物視角闡述看護的工作內容、日常生活與人際關係。篇篇堆疊,顯現人物的情慾展演與權力關係,他們彼此影響彼此投射,以互相傷害直達另類救贖。最終發現,無論是誰,都會有覺得無所依靠的時候。那就靜定看著手心,依循希望之線,不再迷路的找到自身位置。

文章節錄

《凝望手心》

〈凝望手心〉

  我拿著手電筒,一個人走在只有緊急出口指示照明的綠色走廊上。

  雖然已經習慣了一個月裡會有四、五次的大夜班,但持續看護工作的我,明明才剛過三十歲,身體的各個部位已出現劣化。一個小時前,帶著半夜裡起床的被照護者去上廁所,為了排尿而把他的身體移動到馬桶上時,我的腰也隱隱作痛。

  年輕時明明對體力相當有自信,因看護的工作而過度勞動下,我的身體比預期更快速地搞壞了。因為有人說這是個可以吃一輩子的工作而成為了看護,但二十五歲的那年,我發現如此殘酷的工作或許無法持續一輩子。在那之後,我為了成為經理人而開始讀書,並且在三十歲前通過了考試。

  下個月起我會在另一個機構,不是以看護,而是以經理人的身分展開生活。也就是說,將不再是像目前為止這種直接觸碰被照護者身體的工作。

  今天是在這個機構的最後一次大夜班,如此一想,對於長年工作下來的這個機構,對於被照護者有種難以割捨的情感,但同時又有種輕鬆的感覺。

  走在夜晚的走廊上,我想著老爸。

  由於心臟病發作,老爸在兩個月前過世了。在老媽早上出去打工的期間,待在家裡的老爸死了。直到傍晚被打完工回家的老媽發現為止,老爸就這樣一個人死在那裡。

  人死得很突然。沒有理由的在某天突然死掉。明明因為從事看護工作而有過無數次經驗,即便如此,老爸死掉我還是很吃驚。因為我總覺得老爸不管經過多久都不會死。自從老爸幾年前在樹海企圖自殺失敗之後,便在家裡過著吃飽睡、睡飽吃的生活。我以為自殺失敗的這件事,讓老爸距離所謂的死亡十分遙遠。以為只要回老家,隨時都能見到,但那樣的老爸如今已經不在了。

  不光是在喪禮上身為長男,而成為喪主,我也觸摸了棺木裡老爸冰冷的身體。甚至在火葬場撿骨。藉由一個一個地體驗那些流程,我的腦子裡明白親生父親的肉體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某個部分的自己卻無法完全接受。

  有時我會想,如果有像是靈魂一樣的存在,那麼老爸的靈魂也許還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現在是不是也在某個地方徘徊呢?

  比如說,在老爸企圖自殺的那個樹海裡。

  比如說,在我所在的機構裡的半夜的走廊上。

  我不相信幽靈那一類的東西。我也沒看過。不過,走在夜晚的走廊上時,有一瞬間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某種氣息。從三樓到四樓。我爬著樓梯,同時凝視著照明範圍外裡濃厚的影子。影子有時看起來也像是某個人蜷縮在那裡。這種時候,我會不經意地在心中說著。

  老爸,你現在在那裡嗎?

  臨死前是什麼樣的狀態,醫師沒有詳細的說明,老爸的手心不知為何大大地張開,由於死後半天左右才被發現,呈現死後僵硬,張開的手無論怎麼弄都無法回復原狀。在醫院的太平間裡,我看著老爸朝向天花板的手。雖然對於手相完全不了解,不過我知道大拇指附近,粗的那條是生命線。老爸的生命線很深,不算長也不算短。撫摸著冰冷且僵硬的手,我心想,包含生命線在內的三條顯眼粗線,在懂的人看來,是否能由這幾條線解讀出老爸的人生呢。

  這個機構的四樓,是需要照護的程度較高,整日臥床的被照護者所在的地方。

  我確認著被維持著生命的老人們。活著嗎,還沒死嗎。觸摸乾扁的手心,溫暖的血液在流動著,這是活著的證據。我用手電筒照亮那有氣無力的手心。手心上有和老爸相同的三條粗線,不過,每條線的轉折、粗細、紋路深淺,果然還是因人而有微妙的差異。在這樣的房間裡孤獨一人度過生命終點,如此的命運,從這些人的手相是否看得出來呢。

  完成這層樓七間單人房的確認工作後,我走在走廊上,同時用手電筒照亮自己的手。如果上面真的刻畫著自己的命運,而我又知道它的內容的話,還會想要繼續活下去嗎?

  喪禮的時候,老媽的樣子意外地從容。雖然自始至終用手帕按住眼角,但沒有激動失態的行為。弟弟在太平間看老爸的遺體時也只有眼眶泛紅。誰也沒有放聲哭泣。最想放聲大哭的人是我。不過,喪禮的各種煩雜事情接踵而來,我也沒時間哭。一個人的時候哭也沒關係吧,那麼,就來哭吧,即便這樣想,眼淚也流不出來。對於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大聲哭泣的老爸,我有些同情。雖然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但要是那一天來到,我希望有人大聲地為我哭泣。

  誰都可以。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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