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不是秋天的權力,宮本輝將往事寫成《泥河.螢川》,從夏天開始,也在夏天結束。〈泥河〉中八歲的男孩信雄在大阪的夏天偶遇了水上人家小孩,因為「鯉魚精」而成了好友,小小的友誼因為突然的衝擊斷了往來,聲聲吶喊徒留懊悔與惆悵;〈螢川〉中十四歲的龍夫,經過雪、櫻、螢三個季節的轉變,父親從疼愛自己到離去,心儀的女性從無交集到有好感,隨著螢火蟲明滅光火表現生命的流動。在本書裡,可以看見宮本輝更貼近他自身的故事。悠悠長河承載的不僅只有回憶而已,還有許多人的一生。
文章節錄
《泥河‧螢川》
泥河
堂島川與土佐堀川匯流為一後,改稱「安治川」,注入大阪灣。川與川銜接處建有三座橋,分別是昭和橋、端建藏橋與舟津橋。
稻草、碎木塊、腐爛的水果在土黃色的河水中載浮載沉,緩緩漂向下游,老舊的市營電車慢吞吞地駛過橋上。
安治川兩岸盡是船公司的倉庫,泊滿了無數的貨船,名雖為川,但實質上已隸屬大海的水域。反觀堂島川與土佐堀川的景致,均是矮小的民房並排成區,向上游一點的淀屋橋、北濱一帶大樓櫛比的大街延伸過去。
岸邊居民並不認為自己居住在大海附近。在河川與橋圍繞之下,耳邊時時傳來市營電車、三輪汽車震耳的噪音,委實令人難以聯想大海的風情。唯獨滿潮時,海水推擁著河水逆流,在河畔住家的正下方掀起波濤,再加上不時飄來海潮的氣息,才使人們想起大海就在不遠之處。
河上終日可見碰碰船拖曳著大木船穿梭往來。這些碰碰船不過大如方舟,卻取了「川神丸」、「雷王丸」這等誇張的名字,唯有以多重油漆塗飾脆薄的船體聊掩寒傖,這也巧妙地言明了船夫們過得何等拮据。下半身杵在狹窄船艙的船夫們,只要以異常堅決的眼神斜瞪橋上垂釣的人們,那些人便連忙收回釣線,將垂釣場所移往橋頭邊上。
夏天,幾乎所有愛釣魚的人都集中在昭和橋上。橋上拱形的大欄杆提供了最佳的乘涼場所。在豔陽高照、燠熱難當的日子,釣魚的人們、路過順便觀看釣魚成果而遲遲不忍離去的人群,還有一些茫然注視著碰碰船喘不過氣般在河上吃力前進、劃破籠罩水面上虛幻的金色炎陽景色的人們,都佇立在昭和橋一角蔭涼的地方吵吵鬧鬧。由這座架在土佐堀川上的昭和橋望去,側岸的端建藏橋邊,有家柳食堂。
「叔叔下個月要買貨車了,這匹馬送給小雄好嗎?」
「真的嗎?真的要給我?」
夏日的陽光從店門口照射進來,在這名男子的身後形成光圈。這名男子總在午後駕著馬車駛過端建藏橋,而後在柳食堂打開他的便當,用完飯後再要份刨冰來吃。在這段時間,馬兒乖乖地待在店門口等待。
信雄走到正在烤「金鍔燒」的父親身旁,高興地說:
「叔叔說那匹馬要給我哪!」
母親貞子一邊在刨冰上倒糖汁,一邊緊緊盯視著:
「我們家這父子倆可是不懂什麼玩笑話的。」
馬在此時難得地嘶叫起來。
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的大阪街道上,汽車數量急速增加,但是依然可見這類仰賴馬車為生的男子身影。
「狗啦貓啦,房間裡還有三隻小鳥哩,爸爸要比小雄辛苦多了……到最後竟然要養馬,這可真要好好考慮一下了。」
男子大笑起來。
「不懂玩笑的是媽媽。喏,小雄。」
男主人晉平說著,將一塊「金鍔燒」遞到信雄的手上。信雄臉略朝下,翻眼瞟視父親,似乎不滿老在吃「金鍔燒」。
「老是吃金鍔燒,已經吃膩了,我不要了,我要吃冰!」
「不吃的話,連冰都不給你吃!」
信雄連忙大口吃起來,心中卻暗暗吶喊著母親常常說的話──夏天烤金鍔燒能有什麼生意!
「這兒可不是你的廁所啊!」
貞子皺著眉頭,吆喝著跑了出去。那匹馬按照往常的習慣,在店門口固定的地方屙下了一堆糞便。
「實在很不好意思……」男子似乎不知如何道歉,招招手叫信雄過來。
「分一半給你吃,去拿根湯匙吧!」
信雄和男子面對面坐著,合吃一盤滿滿的刨冰。信雄偷偷看著男子臉上被燒傷的疤痕。左耳殘缺不全,宛如熔掉一般。信雄很想問叔叔的耳朵到底怎麼了,但是三番兩次一要開口,身體就熱得發燙。
「戰爭結束後,在大阪也待了十年了,到現在還是靠拉馬車掙錢過日子。」
「你說要買貨車是真的嗎?」
晉平在男子身旁坐下來,開口問道。
「中古的啦,新車怎麼樣也買不起喔。」
「就算是中古的,貨車畢竟是貨車,也辛苦那麼久了,今後可以輕鬆啦!」
「辛苦的是那匹馬。那傢伙從不擺出不悅的神情,總是很認真地替我幹活。」
晉平打開啤酒放在男子的面前。
「這算我請的,提前喝一杯,慶祝一下吧。」
男子謝了又謝,很高興地喝起啤酒來。
(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