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發稿時間:2020/06/05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作者|廖瞇
出版社|遠流出版
出版日期|2020/04/29

  作家廖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為第20屆「台北文學年金」得獎作品,決審評審稱讚這個作品「以樸實的文字深化了家庭書寫的題材」,且作者不失敘事策略的組構方式,「同時深化作品的文學價值」。作家盧郁佳說,本書像是安靜的北歐電影,人物在其中穿梭活動,反應出乎觀眾意料。雖然是乾淨極簡的文體,但隨著本書探索,「一重重的謎團,使敘述產生詩性的神祕,甚至騰起一股魔性,吸引人往下讀。」

文章節錄

  記錄與滌的對話,是每次一點一點的。每次一點一點,但每次我的頭腦都很脹,都很混亂。資訊量太大了。每次跟滌說完話都是如此。明明才說了兩個小時的話。兩個小時其實很多,但我知道對他來說是「才」。他一定很想再多說一點,但是我已經必須休息了。

  跟我談話的滌,與爸媽口中那個瘋狂的滌,幾乎是兩個人。但瘋狂其實是過度理性的結果。今天我們談到微分,瘋狂是微分的結果。完美主義、強迫症,都是微分的表現。滌站起來,「你看我的腳,我的腳穿那雙鞋,那雙鞋是球鞋,跟慢跑鞋又不一樣。我的腳底摩擦球鞋的內裡,球鞋摩擦地面的角度,這樣抬起,然後這樣,這樣,這樣摩擦地面……」我一開始看不太懂,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示範走路。

  「你看走路,走路就是這樣切割成很多動作,不是一個動作。然後你從正面看,側邊看,後面看,從不同的角度看樣子都不同……這些都要記下來……」

  滌一邊動作著腳步,一邊這樣說。

  我說怎麼可能?那不是要把自己搞死了?

  滌說對呀,是要把自己搞死了沒錯,「我每天都在注意這些事情就好了。」

  「怎麼可能全部記起來?光是要看清楚就不可能……」我說,「不過你這一提,我想起了我大學時候聽過的一個寓言,還是神話,有一個人,馬匹在跑步的時候,他可以記住馬腳所有的分解動作,他不是想要記住,他是不得不記住,他就是能看清楚每個動作,然後他就是會記得。後來他還能記住火的樣子。火的樣子耶,不是每一秒鐘火的樣子,而是連續不間斷的火的樣子。」

  「後來,那個人就死了……」我本來不想說那個人死了,我怕滌會覺得我在說所以你繼續這樣那你就會死掉喔。結果滌說對呀,這樣一定會早死。

  「我剛剛是不是碰到你的腳了?」滌突然說。

  我說對呀,「所以我把腳縮進來了。沒關係呀。」

  「我就是討厭這樣……我剛剛在注意那邊,然後就沒有注意到你的腳。我就是討厭這樣,注意了那邊就沒辦法注意這邊,可是我以前不會這樣,我以前就是會全部注意到……還有我最討厭這種突然的,這種突然的碰觸,突然的聲音,沒有心理準備……」

  我本來想說,碰到不會怎樣。但想著想著又覺得這是廢話。滌就是覺得會怎麼樣,所以才會那樣在意,去跟他講說不會怎樣,好像是廢話,好像是屁話。

  所以我沒有回話,我聽他說。他說完後沉默了一會,突然間他又看著電扇,「你看這個電扇,它在轉動,轉動的時候有幾個葉片呢?看不出來吧。但是看得很細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喔……」突然間滌又跳回來,跳回來微分的話題。

  我說怎麼可能?怎麼樣都看不出來吧!看得出來就要死了,每天都在看這些東西就好了。我笑出來。滌也笑出來,「對呀看得出來還得了。」他很少開玩笑。

  「但是呀,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樣子?」才剛說完我就意識到我該不會已經問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問過啊?」滌點頭。

  「但是我忘記了耶,你可以再講一次嗎?我想起來了,我們以前不是講微分吧,我們說的是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願意在別人面前犯錯,雖然這兩者應該有關係。」

  滌安靜著,像是在想,過了大概一分鐘的沉默,「這其實也是一種微分啊。一直微分下去,應該可以推到出生前吧……」滌說。

  「一直微分下去當然是可以,但是出生前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這樣不行啦。你說出生後你最早的記憶好了。就出生後你記得的第一件事。」

  「這個東西很小,然後又很大。」滌突然冒出這句話。

  「什麼?」我完全聽不懂他說什麼。

  「就是這個,我那時候說『這個東西很小,然後又很大』,然後你就說『什麼』,我就覺得我好像說錯話。」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滌敲自己的腦袋,「我記不清楚了,我就是很討厭自己這樣……」

  「怎麼可能所有的事情都記得。」我說。

  「可是我就是希望自己可以記得。好吧,那大概是我國小,你可能也國小,或是國中。我們在這個房間,我躺在這裡,看著一個東西說『這個東西很小,然後又很大』,你就說『什麼』……」

  「我說『什麼』的時候,口氣有很差嗎?」我問。

  「我說啦,那時候我很小,你也很小,所以也沒有口氣差不差的問題。就是你不懂我在講什麼吧,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景象說出來。我現在也想不起來那個景象是什麼,那應該就是微分後的景象。我看著一個東西覺得它既很小又很大,我覺得很奇怪,我就說了那樣一句話,然後你回我『什麼』……」

  那似乎就是滌印象中,他會去注意事情微小細節的,最早的一個畫面。然後我發現,滌從前好像是壓抑著不講的。我的意思是,滌說我說「什麼」,如果他可以繼續接下去說他發現的那個東西,說不定我也會發現,說不定我也能看見他看見的東西。但是滌不說。小時候的滌好像害怕,害怕把自己說出來。我沒有印象在高中以前跟滌有過什麼深入的談話。我們住在一起,但我對他生活的一切似乎都不了解。但滌也是這樣看待我的嗎?

  他在說這段回憶的時候,我有一種虧欠的感覺。我從前好像從來沒有想要去了解或接近滌,是因為這樣所以滌現在變得那麼奇怪嗎?但我同時又覺得,這樣說起來所以你覺得你今天這樣都是別人的責任嗎?都是因為別人不了解你不關心你,所以你這樣嗎?

  但我沒有說出來。應該不是這樣。我當時的感覺是混亂的。許多種東西夾雜在一起。跟滌說話還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有一種「被滌接受了」的感覺。因為他不跟別人談話的,所以只要能夠跟他談話,意味著他接受你了。可是反過來想,是不是因為我接受了滌,我不去否定他那些在爸媽眼中看來怪異的行為,所以滌接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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