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幹過的蠢事

發稿時間:2021/02/19
我們幹過的蠢事
我們幹過的蠢事
作者|賀景濱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0/11/03

2020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黃崇凱(決選評審,小說家)

  賀景濱的龜速產出有目共睹。截至目前為止,他僅有3本小說,卻一本比一本讓他更像個機歪的先知。《我們幹過的蠢事》這本小說有著諜報小說的長相:祕密組織、謎樣美女、爆炸、無所不在的陰謀,以及發生在曾是間諜密度最高的德國柏林。當讀者隨著魯蛇主角的視線一步步晃蕩在小說章節,逐漸被一波波高速打過來拍過去的科技知識、哲思詭辯的浪潮弄得暈頭轉向、眼冒金星,大概會升起一股好怪好唬爛的複雜感覺。到底作者是在練痟話之餘預言未來,還是在耍循環論證花腔之餘嘲諷當代?如果說前作《去年在阿魯吧》勾勒了虛擬世界的虛無,這本小說則是以滔滔話術虛構出數位科技的可能走勢。

  小說以三個APP「外星人柏林生存指南」、「完美情人」、「故事大綱演算法」貫穿全書,彼此形成互補又衝突的故事情節,一如書中輪番登場的怪奇角色,每個人都在說故事,卻又讓你驚覺千萬別相信任何人。

  三不五時跳出的名人引言或諸如語言學、攝控學、生物基改工程、資訊理論乃至小說論,往往真偽難辨、虛實交錯,讓人只想不斷連上谷歌搜來搜去。但且慢,小說家彷彿在說,你以為科技巨頭壟斷的只有科技嗎?我們早在不知不覺中也被掩蓋了關於現在與未來的想像。小說展演的是科技全面接管世界前的最後一抹人性微光。看完小說,大概會覺得作者更機歪也更先知了。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我們幹過的蠢事》

第一章 注定悲傷的愛情演算法

A、情趣公社裡的非邏輯課

  說真的,我是厭倦了「為什麼」這類問題才來到柏林的。

  但既然厭倦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給柏林一個來的理由呢?

  我想我終究還是陷入了某種困境,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貪食蛇。

  「循環論證,」李森多夫說:「所有的字典,說到底,都是循環論證。」李森多夫大師是我的邏輯學教授,肚子圓滾滾的,但他一直找不到肚子圓滾滾的邏輯。有人揶揄他的肚子時,他會說:「運用邏輯思考,需要大量的脂肪做後盾。」他被開除前說過,世上不存在邏輯的語言,「我們只能用字來定義字,然後用更多字來定義那些用來定義的字。沒完沒了,」他總是撫著肚子說:「沒完沒了。」然後讓整間教室陪他一起憂傷起來。他說所有的字都是從0與1開始的,我們創造了無限的字句,只是用來敘述0與1的故事。當然啦,一個否定邏輯語言的邏輯教授,本身就是自噬其尾的響尾蛇。其實他還沒失常前,就已流露出濃烈的不可知論傾向,時常冒出一些沒頭沒尾的話。那陣子他最常問的是:「一個不可知論者,要如何確認自己是不可知論者呢?」

  但這事實再明白不過了:如果你想找男人,你會去羅馬;你想看女人,你去巴黎。而在柏林,這個曾經是間諜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人們不問你為什麼,只問你有什麼。你有什麼資訊,我有什麼消息,我們可以交換什麼,諸如此類的。就像在《北非諜影》裡,亨佛萊鮑嘉給了英格麗褒曼兩張逃亡的通行證,交換的是往日的愛情和往後的念情。我才下飛機,就有一堆訊息從手錶冒出來,告訴你哪裡可以買到最便宜的Trippen馬靴,幾點以後哪一區有流鶯出沒,諸如此類的。他們總是知道你人在何處,你想做什麼,你想買什麼,你想去哪裡,卻沒有人為此害怕,這才是最奇怪的事。喬治.歐威爾曾經憂心我們在一九八四年會喪失所有的隱私,卻沒想到我們會心甘情願把所有隱私獻給雲端。我站在哈克夏中庭附近的街角,凝視著情趣公社裡一群來自日本的女高校生,我手錶上的小綠人卻一直纏著要我買他的指南。

  「什麼指南?」

  「每個觀光客都需要的。」小綠人隨口就是一串順口溜,柏林電車指南LGBT酒吧指南蝴蝶餅購買指南黃牛票殺價指南如何扶老太婆過馬路不被電車撞到指南,諸如此類的。小綠人不只是搜尋引擎或語音助理,還是柏林最夯的導遊APP,只是程式一紅了廣告就多到讓人厭煩。

  我說我不是觀光客。他招招手,示意我蹲下,附耳低聲說:「《烏茲別克斯坦間諜暗號破解指南》。怎麼樣,這夠稀有了吧?」他戴著寬邊小圓帽,打扮一如紅綠燈號誌上的小綠人。

  「冷戰都結束幾百年了,我要它幹嘛?」

  「試試這個。」他瞇起左眼,壓低聲調:「一般市面上買不到的。」

  《外星人柏林生存指南》?

  「我又不是外星人。」

  「如果你是玩具,你就不能玩玩具;如果你是書本,你就不能閱讀書本,對吧?」他說:「如果你是人,你要怎麼瞭解人?」

  但,一定要從外星人的角度嗎?

  「相信我,你會看到外星人如何在地球求生的奮鬥史,也會得到一些勵志啟示。」

  我起身。櫥窗裡,穿格子裙的小女生仍在嘰嘰喳喳,對著陳列架上的電動陽具品頭論足。那神情,就像第一次登陸火星的太空人看到隕石坑旁插著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國旗,比哥倫布發現沒有馬賽克的新大陸還興奮。

  「所以,如果從電動陽具的角度來看女人,會更瞭解女人?」

  「當然,當然。」小綠人似乎覺察到我心意已經動搖:「問題是你有什麼好跟我交換的?」

  「我不跟你交換,我會先去找《如何免費下載外星人柏林生存指南》。」

  「但在那之前,你是不是要先去找《如何獲得如何免費下載外星人柏林生存指南》?」

  「你贏了。」我不可能打贏這種向前回溯的循環論戰,此刻我更想知道的是,我有什麼可以跟櫥窗內的小女生交換的。我爽快付了二十歐,小綠人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鼓起勇氣,推門而入,頸後黏著鑽進圍巾的寒氣,瞬間凍結了眼前的嘰嘰喳喳;效果有如在興高采烈的雞尾酒會上,對大家宣稱你是斯多噶派的哲學家。對面小女生的右手瞬間凍結在綠巨人浩克憤怒的陽具上,像是考試作弊被抓到,不知道該不該縮手把紙條藏到裙子內。

  「我可以幫你嗎?」左側的金髮小妞連忙扶正架上的粉紅男根,笑吟吟過來招呼。

  「這支……那支……」我囁囁嚅嚅,操著蹩腳的英文,指著聚光燈下軟趴趴的老二說:「是你們最新的產品嗎?」

  當年如果希特勒打贏了,也許我們現在就要用德語交談了。

  「是啊,誠實的約翰,前天到的貨,最新的分子生物擬態技術。」

  「誠實的……生……態……?」

  「分.子.生.物.擬.態。」她正經的口氣,好像正在宣布我得了末期陰莖癌:「一種人工生物學技術,以電腦模擬人工分子間的交互作用為基礎,藉以實現生命態分子邏輯的可能性。」

  算了,我又輸了。她再講一百遍我也不會懂的。「所以……但是……為什麼叫誠實的約翰?」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誠實的約翰長得就像來自科幻小說的陰莖。

  「誠實的約翰從不撒謊,你看,」她一出手握住,軟趴趴的約翰立刻打直腰桿,像是被什麼浩然正氣灌飽了。「每次碰到美麗的女人,他想撒謊都辦不到。」

  「那……碰到男同怎麼辦?」

  「男同?」她用狐疑兼體貼的眼光打量我,「我們有一款剛發表的皮諾丘,小了一號,目前還沒到貨。但我可以幫你預訂。」

  「不,我只是好奇。我是直男。」

  「沒問題。」她引領我穿過繽紛的蕾絲區、懷舊的皮飾區、肅殺的SM區,來到左後方的角落。

  陰道,迎面而來的陰道排山倒海。展示檯上一管管形形色色的飛機杯。包裝盒除了生物擬態專利的雷射標籤,還印著眼花撩亂的人名,娜塔夏金斯基愛琳娜波娃花野間未來藤原愛多子……全都是排行榜上的明星。

  「這些……真的……都是依真人擬態出來的?」

  「放心。我們只賣有授權的。」

  「但為什麼只有一個尺寸?」

  「會有女人承認自己是XL的嗎?」

  「那我要怎麼分辨娜塔夏金斯基和愛琳娜波娃的差別?」

  「你放心。你看看這紋路,這皺摺,」她胸有成竹道:「我們所有的產品都藏有生物辨識指紋,別人要仿也仿不來的。」

  李森多夫說過,表現真實,或模擬真實,意味著我們能挪用現存的秩序,使其為人類服務。好的模擬,無論宗教神話或科學理論或寫實主義,都使我們覺得自己能支配經驗。電動陰道指涉的就是這意思嗎?

  「你是說,光靠這些紋路和皺摺,就能造成使用經驗的差異?」

  這世上好像沒有能難倒她的顧客,她的灰眼珠骨溜骨溜轉呀轉:「你玩過角色扮演的遊戲嗎?」

  我在心裡說,要玩就來啊,誰怕誰。但她說玩這遊戲啊,你慢慢會發覺,重要的不是對象,而是角色的功能,和隱藏在事件背景後的脈絡。

  「功能我懂,但是脈絡…?」

  如果你沒看過愛琳娜波娃的成名作《生存,以及她的痙攣》,你就算買一百管愛琳娜波娃,也無法體驗那種痙攣和絞痛的。她說。

  我嘆了一口氣。這小妞太強了,她不只想賣我明星擬態陰道,還想要我連A片一併打包。

  「為什麼我們不瞭解這些符號的意義,」李森多夫在課堂上問過:「卻能在心裡用符號改造我們的經驗?」

  現在我有點想通了。符號的功能或意義,其實一直沿著文化脈絡在演進。李森多夫要是有看過愛琳娜波娃的作品,並且用過愛琳娜波娃的電動陰道,應該就能瞭解問題的癥結。

  「問題在於我們的思考方式中,邏輯只占了一小部分。而且形式邏輯只有『和』、『含』、『或』、『不』這類字眼,少了一個『像』字,對不對?」我像發現電動陰道會自行加熱那樣興奮。

  「但是,先生,」金髮妞的灰眼珠又開始骨溜骨溜打轉,「你確定『像』這個字能以數理邏輯來形式化嗎?」

  「假如可以,我就能用『像我當年的青春小鳥』交換你那『像愛琳娜波娃的陰道』了。

        ——本文摘自賀景濱著、春山出版《我們幹過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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