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講述一位湖北女婿、一位客家女兒,在台灣這座亞熱帶島嶼,共譜的跨族群時代愛情故事、開闢家族生命新頁的散文集。一九五八年三月,作家蔡詩萍出生於楊梅高山頂。然而當年的八二三金門炮戰,襁褓中的他,卻已經到了金門戰地……作家蔡詩萍回溯自身成長經歷,提筆寫下其父母親的愛情故事、家族記憶,更為我們記錄了大時代底下個人意志選擇的面貌,以及台灣移民史的小注腳大連結。
文章節錄
父親走過很多路,這個老年老化的關卡走得最辛苦!
我父親九十五歲了。
精神不好,坐著坐著,便打起盹來。
有時,我看著他,心想他現在還能想些什麼呢?人老到一定年歲後,是不是連「想事情」都是很費勁的事呢?
那天,母親在群組上(厲害吧,小學畢業,八十三歲的老太太,都在群組上跟我們小孩交辦事情!)說父親突然在念,說他生日要到啦,怎麼沒人請他吃飯?
我們兄弟們可愣了。
不是兩周前,才趁父親節,全家人吃了飯,還包了紅包嗎?
但,母親說,你們老爸說「現在」才是他生日。
當然,母命難違,何況後面還有老爸的意思,我們趕緊互相聯絡,勉強湊足八個人。
兩個媳婦,本來就有事,來不了。女婿也丟不下手邊工作。還好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孫女,加上父親母親,訂了餐廳一間小包廂。我還提早到,在餐廳附近找了蛋糕店,讓女兒替爺爺挑蛋糕,女兒很堅定地說我們一定吃不完,最後她挑了最小的蛋糕。
父親身體還算可以,但體力是差很多了。再加上近些年,精神方面退化很快,老年的他過得相當辛苦。當然,更辛苦的,是我母親。
我們家,一向沒有過生日的傳統。
有,也是後來,我們幾個小孩都長大了,離家,然後有了自己的家。為小孩過生日,不免也為夫妻彼此過生日。
想到替爸媽過生日,也是基於想要家族多聚會的理由。
於是,才有了母親生日,聚聚。父親生日,聚聚。
沒有過生日的傳統,應該跟父親母親原本就沒有這樣的成長背景有關吧!
母親來自客家大家族。她那一代,十個姊弟妹,外公務農辛苦,外婆勤儉持家,過生日,除了碰上長輩大壽,晚輩們怎麼輪也輪不到吧!
至於父親,一介隨部隊飄零至台灣的大兵,生日只會讓他想起浮萍般的際遇,何來過生日的喜悅?
我們家沒有生日傳統,可以理解。
大概是沒有過生日的傳統,所以我想起來,我至少到高中時期,對麵包的印象,遠遠好過於蛋糕。
為何呢?
因為麵包口感紮實,吃下去有飽足感,不像蛋糕鬆垮垮、軟綿綿。這印象應該也是我蛋糕吃的次數太少,而麵包則像饅頭有快速充飢的效果。
但,隨著我們長大,隨著媳婦們的加入,她們的蛋糕品味,遠遠超過我們家的兒子們。
於是,生日聚會上,母親節聚會上,父親節聚會上,蛋糕的花樣也漸漸花俏起來。等到我女兒開始有主見了,選蛋糕也成了孫兒輩的參與,多了很多「潮」的味道。
其實,我父親是吃不了太多蛋糕的。
他應該是喜歡大夥兒湊到一塊,圍著他,唱生日快樂歌,祝他生日快樂,把紅包一個一個塞進他手中的,老來幸福的感覺吧!
他年輕時,肯定是沒有什麼過生日的儀式的。
他曾經說過,部隊來台後,成天演習,徒步行軍,一天累下來,倒在路邊,就睡著了。
幾個聊得來的袍澤,假日裡穿著軍裝,為了省車錢,大早就出營門,走很長很遠的路,
去趕早場免費的勞軍電影。電影看完,在附近的街頭亂逛。肚子餓了,買幾個山東饅頭,或山東大餅,在公園裡啃完,填飽肚子。然後,又差不多要慢慢走回營區了。
那樣的日子,哪來興致提到生日呢?
再說,提到生日,也只會想到,回不去的家,見不到的娘。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想它吧!
但飄零的個人組成的群體,大夥兒處境相近、相濡以沫,也會有奇遇。他跟我提過,有一回,他在夜裡正準備睡覺時,他的同鄉,比他大幾歲的同鄉,突然悄悄靠過來,塞給他一包報紙包著的熱騰騰的東西。他好奇打開,是幾個紅色的饅頭。他更好奇了。
他的鄉親說,這是伙房老鄉托他送來的,說生日不吃個壽桃怎麼行?
我父親說,那是他來台灣的前幾年,第一次有同鄉記得他的生日。
我想,他們一定沒有唱生日快樂歌吧!
那時,應該也不流行這一套。
生日那天,我們替他唱了生日快樂歌,拍了照。
我陪他去上廁所時,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我在廁所外,等他。
等著,等著。
怎麼老半天呢?
我推門進去,發現他在拉上大號的小門。
原來,他尿完尿,一轉身,便搞不清楚往外走的門在哪裡了。
我默默進去,攙扶他,走出來。
母親問我,怎麼回事?
我說,沒事,沒事。
父親真的老邁了。
在人生的路上,他走過很多的關卡,很長的路,唯獨這個老年老化的關卡,他走得最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