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龍應台開始「走路」是為了逃離被網路綁架。走路的時候,她的文學的眼睛看見山的磅薄、雲的飄渺,看見荷葉上紅蜻蜓的翅膀透明、草地裡金龜子的驚紅駭綠、貓兒躍上窗口眼睛圓睜的閃電一瞬,她著迷地拍下,回家就畫。龍應台首部圖文創作《走路─獨處的實踐》收錄18幅親手電腦繪圖,40則自然思索。
文章節錄
作家龍應台首部圖文創作《走路─獨處的實踐》收錄18幅親手電腦繪圖,40則自然思索。
走進一方田
紅豆
從先帝廟經過二溝水,走到頭溝水,再折回公路,到達鐵軌旁的紅豆田,走走看看三小時,大約七公里。
並排兩塊田,一塊田已經收割,一塊田等著收割。
收割後淒清寥落的紅豆田裡有個婦人蹲在地上工作。戴著帽子,弓著背,荒地裡一伏一起,是秋收拾粒的背影。
我走在兩塊紅豆田之間,窸窸窣窣,一會兒鞋子裡全是沙。
「你在做什麼?」
「他們收割以後紅豆掉滿地……」她抬起臉,是一張憂愁的面容。
等著收割的另一片田,枝葉盡枯,豆莢因飽滿而綻開,露出口紅般溫潤、愛情密碼似的豆子,散發一種溫暖、熟透了的光澤。
往回走,看見田埂邊一個中年女人,正在親暱地跟她肥胖的鬥牛犬說話:「怎麼不聽話!你十九歲了,那邊的草叢不要去,有蛇……」
「她很可憐,三個兒女,沒一個好……」
原來是在對我說話,她指的是田裡撿紅豆的婦人。
「兩個女兒在酒家陪酒,一個兒子嗑藥,七十多歲了還要去大賣場做清潔工……」
「紅豆田是你的?」
「是啊,」她摟著鬥牛犬的大頭,「問我可不可以去撿剩下的紅豆,我當然說可以。」
成熟待採的紅豆田,美得沉甸甸的,但是蕭瑟離索。
踏入一片空曠田野
鐵牛
下山回程走一八五縣道,從涼山瀑布經過萬金聖母教堂,過了40K之後進入叉路,下車隨興亂走,不知遠近,大概八公里。
往山的方向,走在一排台灣欒樹的樹蔭裡,出了樹林看見一株大榕樹,樹下坐著一個人,傍著一座土地公廟休息,走過去,在他的斗笠旁坐下來。
從榕樹下望出,一大片曠野。
「這個村子的?」
他笑著搖頭:「不是。」
指指停在小廟前的車,「太熱了,車跟我都歇睏一下下。」
空曠的田裡有一整列的女工,彎腰在工作。她們都戴斗笠,頭臉手臂用大花紅布嚴密地包裹著。遠遠看去,大山做為大佈景是青灰色的,開闊的大地則是一層淺淺的綠。女人的紅花布就在天和地之間匍匐。
「那是西瓜田嗎?」我問他。
「第一排是美濃瓜,其他都是西瓜。」
「你也種瓜?」
「我是開車的,」老農說,「我開車,幫忙採收,運貨到市場。」
「她們在幹什麼?」
「西瓜長到這個時候,她們應該是在疏果。」
疏果,就是把不好的西瓜摘掉,讓所有的營養都灌注到好的西瓜上去。
「那——一株西瓜藤,長多少粒西瓜?留下幾粒西瓜?」
「可能長七八粒,只留一粒。」
「摘下的醜瓜就丟掉嗎?」
「不丟不丟,」老農忙搖頭,「醃製西瓜綿,煮魚湯,好吃。」
「四十度,熱成這樣,她們為什麼要在大中午工作?不能晚一點嗎?譬如三點才上田?現在田裡面恐怕有四十五度啊⋯⋯」
「做田的都是女人,她們如果中午加緊做,那下午就可以早點收工回家煮飯了。」
所以下田做工也是她,在家煮飯也是她……
「那邊,」我指向南方,「你看那邊的鳳梨田裡,也好多婦女。她們在做什麼?」
「採鳳梨苗。」
「鳳梨苗……」
「鳳梨苗有很多種,從鳳梨頭上抽出來的叫冠芽,腋下的叫腋芽,還有吸芽、塊莖芽……」
老農知識豐富,對我的無知似乎不介意,那就再問。
「你開的那個車,叫什麼車?」
「鐵牛車。」
鐵牛車是五十年前農村就用的,現在還在用?回頭看看他,粗糙黝黑的皮膚,滿臉勞動的皺紋。他的腳,也是勞動者的腳,腳板很闊,皮很粗。大概是七十多歲的人,那麼,他從二十歲開始駕鐵牛車,運送蔬果到市場,已經做了五十年了,同一輛車嗎?
「對啊,」他有點靦腆,「這台車是我老爸開過的呢。」
跟鐵牛車主道了再見,繼續往山邊走去。
─本文摘自《走路:獨處的實踐》(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