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畫像

發稿時間:2022/02/25
白色畫像
白色畫像
作者|賴香吟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22/01/25

  以小說素描時代,勾勒台灣戰後集體心靈繪景,清治先生、文惠女士、凱西小姐,戰前出生、戰後成長的一代人,時局白霧茫茫,朦朧不明──不要問、不要多說、不要深踩下去,似有條線拉著警示「切莫越界」。公費師範培養出的清治老師,各方面兢兢業業,只求過好生活;在醫師家幫傭三十年的文惠,謹記察言觀色的準則,到老猶然低調的優雅;六○年代末,留學生凱西先至巴黎、再轉柏林,異鄉漂泊半世紀,回憶裡鑲嵌著海外台灣人政治運動的身影。

文章節錄

《白色畫像》

凱西小姐

  柏林有個美國之家(Amerika-Haus),凱西小姐若不是因為在這兒認識了馬可,聊起遠在地球另一端的自由中國也設有美國新聞處的話,他們不會喝第二回咖啡,不會談起戀愛,凱西小姐大約留到第一回合工作約滿,就會飛回巴黎去吧。

  馬可是美國的好朋友,那時候,柏林、東京、台北,有太多這樣的年輕人了,馬可說宣傳有很多種,美國之家這種是聰明的。凱西小姐與馬可有很多共通話題:爵士樂,搖滾樂,英文小說,RAIS與AFNT,不過,西德是戰敗國,在台灣的自由中國是戰勝國,為什麼那麼受美國支配?既然受支配,為何沒有學到整套民主?台灣之於馬可,是一個非常難以理解的題目,ROC與PRC,對照東德與西德,差別有多少?ROC與PRC之間夾了台灣又是怎麼回事?這些,別說凱西小姐無法好好解釋,就連馬可都沒法好好提出問題。

中美建交—抑或該說中美斷交?—之後,情勢變得很清楚,馬可也差不多明白,China就是那個China,沒有什麼Free China。艋舺家裡說情勢很混亂,風雨欲來,領袖之子—不,他早已經是領袖了—要全國軍民堅忍團結沉著奮鬥,要人自強不息,不息則久—凱西小姐感到疲憊,這些空虛的話,說久了不會疲憊嗎?領袖老了,時間緩和了他臉上的線條,像個尋常和善的老人,掛在鼻樑上的眼鏡越來越厚,沒有人看得清楚鏡片後方他的眼神。

  和領袖同齡的母親也是老了,兩個政府、兩種文化,各活半輩子,耳不聰,目不明,說想念女兒,但電話聽不見,照片看不清楚,就盼著她回去,臉對著臉,手撫著手,貼在耳畔說些體己話。

  凱西小姐飛回台灣,哪兒也不去。前次回來,重情重義去拜訪朋友,卻讓人家被地方管區拜訪,說是關心歸國學人,給凱西小姐心裡留下陰影。這次,單單純純留在家裡孝順母親,看電視新聞,認識鳳飛飛與鄧麗君,訝異後者就是當年那個唱黃梅調的小女孩,如今能把〈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晶瑩剔透。時間一天一天,凱西小姐既高興母親每天都還醒來,又擔憂下次無法再趕回來。該走了,又捨不得走,知道此去即是訣別,好不容易百轉千迴到了機場,卻在出境前被請到旁邊坐著等。

  問為什麼?答說文件有問題。

  等久了,再問,說還在查驗。

  等氣了,破釜沉舟,揚聲問:你說問題,到底什麼問題?對方就不答了。

  最後放行,匆匆忙忙拖著行李跑,氣喘吁吁才趕上登機起飛。

  不幾個月,陳文成事件消息傳開,凱西小姐捏了一把冷汗。

  父死路遠,母逝路斷,凱西小姐和馬可做了結婚登記,直到台灣解嚴,沒再回過家鄉。每年到巴黎看小妹,到漢堡探望馬可家人,是為親人。馬可父親已經失智,老是忘記德國已經分裂,也不認得凱西小姐,若唱幾句〈Lili Marleen〉,老人家或許抬頭看她一眼。

  她想忘記台灣,至少,不用特別記得也無所謂。她想,文化有很多種,只要習慣了,認識了,身在其中了,都是可以的。她學德語、德式烹飪,品嘗德國白酒滋味,讀德國歷史,和戰後信心困難的德國人同樣再次認識自己,做都做成,人的記憶與能力也很神奇,她可以把自己裝扮愈發優雅自如,他鄉做故鄉,但有些早晨,給自己熬一小碗白粥,光看那溫潤柔軟的色澤就知道,自己生命初始記憶,即使壓得極底,也還是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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