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太平洋

發稿時間:2022/03/11
打造太平洋
打造太平洋
作者|大衛‧伊格勒
譯者|丁超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2/03/03

  本書探討太平洋被納入全球市場與知識體系的過程,尤其聚焦於東太平洋在發展過程的諸多變化。環境史學家伊格勒在書中考證1770至1840年代間數百趟大洋航行,從中觀察這些航程所衍生的商業、文化、生態與知識上的交鋒。書中各章皆從特定船隻的航行出發,並以乍看單一且單純的事件談論如貿易活動、疾病擴散及地質調查等發展面向。伊格勒在史料中抽絲剝繭,點出事件與事件之間的複雜關係,而其最大用意就在於呈現隱藏在事件背後、多方之間的權力角力,以揭示全球發展趨勢與地方事件如何相互作用,最終影響了全世界。

文章節錄

  一七九一年六月,美國船長羅伯特.格雷在溫哥華島西海岸的格里夸灣(Clayoquot Sound)停靠時,把一名被他稱為「圖逖斯庫瑟頭」(Tootiscoosettle)的當地頭目劫持到哥倫比亞號上當人質。這是格雷第二次航行至北美洲西北海岸,並且專程跑到努查努阿特部族(或稱奴特卡)的地盤。他前一次參與的哥倫比亞號航行(一七八七至九〇年)開啟了美國海上毛皮貿易的利益之門;格雷完成那次航行之後,他從前的船長約翰.肯德里克(率領僚船華盛頓女士號)卻莫名其妙地繼續滯留在太平洋作生意,直至一七九四年死於夏威夷。格雷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把圖逖斯庫瑟頭扣留在哥倫比亞號上,是為了迫使對方釋放一名前一天上岸後失蹤的船員。圖逖斯庫瑟頭則深感自己受到冒犯,或許也感到害怕。他和隨從是在格雷船長百般慫恿之下,才登上了哥倫比亞號;圖逖斯庫瑟頭是努查努阿特部族眾頭目中最有權勢的維卡尼什酋長的兄弟,他明白自己對外國人來說很有價值。格雷告知圖逖斯庫瑟頭,說他是自己的俘虜,而如果失蹤的船員沒有返回船上,就要帶著他一起出海。圖逖斯庫瑟頭於是派他的隨從上岸尋找水手,幾小時內便把問題解決了。最終,失蹤的水手回到哥倫比亞號,酋長的兄弟(和他的隨從)則平安返回岸上。但是,假如這件看來單純的人質交換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那麼它也同時揭示了西北海岸劫持人質事件的一種典型特徵:任何一次俘虜事件通常都牽扯到其他俘虜事件。

  這個事件之所以意義重大,在於它牽涉到讓這些個別人等緊密相連、規模更大的人際關係網。時年三十六歲的格雷是一名要求嚴格、意志堅定的船長,他會突然雷厲風行地下達命令和發動攻擊──不管是俘虜一個頭目、摧毀堅固的原住民村落奧皮薩特(Opitsat)(他確實在下個季節這麼做了),還是在一七九二年駕船穿越哥倫比亞河口的險惡亂流。(這條河隨即以他的船哥倫比亞號命名。)對格雷來說,接觸關係意味著衝突,暴力則在他的人生中時常發生。格雷來到奴特卡灣和格里夸灣,就是為了盡可能從努查努阿特人手中買到最多的毛皮,完全不顧自己的行為對下一個交易商帶來的後果。於是,格雷把自己的水手於一七九一年六月十四日失蹤的事情解讀為原住民的侵犯行動,而根據哥倫比亞號押運員約翰.博克斯.霍斯金斯(John Box Hoskins)的說法,「格雷船長因此決定擄走下一個落單的酋長」。換句話說,圖逖斯庫瑟頭的出現恰好滿足了他挾持人質的需求。

  維卡尼什酋長是格雷在岸上的對手。身為格里夸灣最有權勢的酋長,他精心營造外來者與努查努阿特村莊網絡之間的貿易環境。要是沒有維卡尼什族酋長的許可,格雷根本無法買到多少毛皮或生皮。當格雷劫持圖逖斯庫瑟頭作為人質以要求對方釋回他的水手時,維卡尼什很可能也坐鎮在奧皮薩特村的家中指揮人質交換。根據霍斯金斯的說法,圖逖斯庫瑟頭獲釋後隔天,維卡尼什的父親就扛著兩張海獺皮登上哥倫比亞號,以展現誠意。「起先他不敢上船,但經過我方勸說和多次友好聲明後,他上了船,很快完成交易,然後匆匆離去。」霍斯金斯如此說道。維卡尼什不信任格雷,不敢親自出馬,這一點他完全正確──畢竟酋長本人可是一名寶貴的人質。但他非常樂意派出一堆使者,連他自己父親也不放過,因為他希望拖長交易流程,讓格雷只能與他的人繼續交易,沒空與他在附近的對手打交道,譬如北邊的馬奎納酋長。

  圖逖斯庫瑟頭可能對自己的短暫被俘一事抱持兩種看法。一方面,他明白抓俘虜在交易關係中已是一種日益普遍的作法,他自己以前也幹過這事。一七九○年十一月,英國「阿爾戈」號(Argonaut)船長詹姆斯.科爾內特(曾參與庫克第二次航行,並於一七八九年在奴特卡灣被西班牙人短暫俘虜了一陣子)劫持了圖逖斯庫瑟頭和另一名小頭目為人質,要求歸還六名船員的屍體(這六名船員的船撞上了岩壁)。科爾內特威脅道:「如果沒有屍體,我會殺死兩個酋長以及我看到的每一個原住民。」像在這種情況,當雙方都不信任對方時,透過劫持人質反而可以化解爭端。然而,他也了解這種作法存在暴力與死亡的風險。幸運的是,在一七九一年這次事件中,圖逖斯庫瑟頭曉得要去哪裡找失蹤的水手,於是他派隨從去跑腿。根據五副約翰.博伊特(John Boit)的說法,一條獨木舟很快便帶著水手返回,以贖回他們的頭目,接著就進入下面一連串新程序。霍斯金斯寫道:「現在,為了殺雞儆猴,以嚇阻未來有人再犯同樣錯誤,有必要懲罰(水手)……(同時)要求頭目也到場觀刑。」當圖逖斯庫瑟頭看著該水手接受鞭刑,格雷也放聲警告說,未來凡是劫持或窩藏「逃進村子」的船員的任何原住民,都將承擔嚴重後果。在這起事件中,這名失蹤(後已被釋回)的水手名叫阿杜(Atu)。

  這一連串的風波都因阿杜離開哥倫比亞號而起,因為有他在船上,才引發了後續一連串的交換俘虜事件。這位阿杜又被叫作奧圖(Ottoo)、阿圖(Attoo)、傑克.阿杜(Jack Atu)或傑克,而他原本是住在夏威夷的原住民。一七八九年十一月,格雷船長在尼豪島短暫停留期間,把阿杜弄上哥倫比亞號當船員。所有記錄都顯示,格雷並未綁架阿杜,反倒是這位夏威夷人自願加入哥倫比亞號並前往中國。當哥倫比亞號展開環球航行(美國船隻中的首例),阿杜一直待在船上,直到航程結束返回波士頓。據報導,格雷在波士頓一路護送這位「夏威夷酋長阿圖」在大街小巷遊行,當時阿杜穿戴著羽毛頭盔和「同樣紅黃相間、光彩奪目的羽毛披肩」。然而,阿杜扮演「首位來訪」的夏威夷酋長,在波士頓當大人物的好日子只有一個多月。等到哥倫比亞號離開波士頓、再次出海前往西北海岸時,格雷船長把這位「傑克.阿托」(Jack Atoe)貶為「男服務員」──阿杜一下子便從天堂掉進地獄,淪為跟契約工差不多的角色。雖然阿杜絕對不是在船上當俘虜,但是當船於一七九一年六月五日停泊在格里夸灣時,阿杜已明白自己並非真正自由。

  不到十天,阿杜就棄船而去。「我們那個三明治島男孩奧圖(阿杜),」霍斯金斯寫道,「他跳船了,他有辦法跟原住民混。」但不管霍斯金斯或其他人都沒解釋阿杜跳船的原因(阿杜自己也沒有留下一文半字),不過我們有理由假設他對於在船上當個窩囊的「服務員」已經厭煩透頂,並希望上岸在努查努阿特人中尋求解脫。他的潛逃很快引發了一連串事件:格雷要劫持一名人質,維卡尼什酋長坐鎮指揮人質交換,阿杜則要為他的短暫自由付出代價──在後背留下鞭痕。這場意外向所有水手指明了自由與被俘之間的模糊界線,因為無論是阿杜還是其他船員,他們都沒有與印第安人打交道的自主權。

  當初,阿杜並非自己單獨一人參與哥倫比亞號的首次航行。一七八九年九月,他與可艾島的一名叫做歐帕(Opai)的年輕人結伴登船。(根據喬治.溫哥華[George Vancouver]記錄,這位歐帕也被稱為歐皮[Opie]、傑克、傑克.歐皮、卡萊華[Kalehua]和塔雷胡亞[Tarehooa]。)歐帕和阿杜一起航行抵達波士頓,之後,阿杜繼續替格雷船長打工,而歐帕則跟了二副約瑟夫.英格拉漢(Joseph Ingraham)。歐帕登上英格拉漢(當時已成為「希望」號[Hope]船長)的船前往太平洋,比阿杜繼續跟著哥倫比亞號出海還早個兩星期,但在一七九一年五月,希望號抵達開亞拉克庫亞灣(Kealakekua Bay)後,歐帕便離開了希望號。「雖然歐帕是我的僕人,但我總是把他當成朋友。」英格拉漢寫道,並在臨別時給了歐帕一些衣服、一支火槍,以及「對我們國家最有利的思想」啟發。過了一年多,英格拉漢航行至西北海岸,在那裡又遇見了歐帕,這回他在喬治.溫哥華指揮的發現號上當船員,才剛從夏威夷過來。英格拉漢與歐帕快樂地敘舊,但有一件事情搞不定:歐帕迫不及待想離開發現號,但溫哥華船長不讓他走。英格拉漢描述該情況如下:

  (歐帕)很高興見到我,並希望能跟我回希望號。我要他向溫哥華船長申請離職,如果船長願意放人,我很樂意帶他回去。由於溫哥華船長拒絕在返回夏威夷之前讓他走,他無法從發現號得到離船許可。這時,歐帕想出一個新點子,那就是在我們啟航那天,他想在港口外坐印第安獨木舟與我會合。但我實在無法同意這種作法,因為首先,我並不是非要他不可。我手下的人已經很多,其次,歐帕也說不清他想離開發現號的理由。更何況,他說發現號上每個人都對他很好,尤其是船長。

  為什麼溫哥華船長要把歐帕留在發現號上?為什麼歐帕希望離船?實際上,歐帕就跟之前的阿杜一樣,可能已經對英國船上的紀律及個人自由受限感到不滿。更重要的是,自從發現號離開夏威夷群島的那一刻起,他受雇於溫哥華船長的性質就改變了。溫哥華在夏威夷翻修船隻的時候,歐帕的語言技能確實「派上用場」;當時,溫哥華船長甚至把歐帕調升到翻譯辦公室工作。然而,一旦發現號駛向西北海岸,歐帕的雙語能力就不再重要──換句話說,等到船返回夏威夷後,溫哥華還可再利用歐帕的語言天賦進行貿易。因此,溫哥華扣留了他,雖說並未明著將他視為發現號上的俘虜,但也不准他自由離去。

  溫哥華船長也因另外兩名俘虜而產生將歐帕留下的動機,儘管後來這兩人在發現號上已不再是俘虜身分。一七九二年的西北海岸迎來了截至當時最繁忙的貿易季節,有來自五個國家、共計二十一艘船隻到訪,而溫哥華船長與當中許多船隻都有貿易往來。其中,來自布里斯托(Bristol)的英國船「珍妮」號(Jenny)的交易任務與行程並無特殊之處:在來到奴特卡灣之前,它曾在夏威夷停留以補給物資,接下來準備返航英國。不過,珍妮號有一點不太尋常,那就是其船員從尼豪島綁架了兩名夏威夷年輕婦女,而此刻珍妮號船長詹姆斯.貝克(James Baker)希望在回航英國前,讓這兩名女子回夏威夷。溫哥華船長允諾乘載這兩名女子,一七九二年十月十三日,他在日誌中寫道:

  我在船上接待了兩名年輕女子,目的是讓她們返回自己的祖國三明治群島;她們離開一艘停靠奴特卡的船……珍妮號。該船船長貝克先生非常誠懇地請求我的發現號能夠載這兩名不幸的女孩一程,把她們送回出生和居住的島嶼——奧內霍島(Onehow)。她們似乎是從那兒被劫持的,然而這行為不僅違背她們的意願與想法,而且完全沒有告知她們的朋友、親人,或是得到同意。

  根據事務員詹姆斯.貝爾(James Bell)的說法,當這兩個可憐女孩安全登上發現號,她們因為就要回家了而感到快樂、滿足,更因為船上還有一名「老鄉」同行而格外興奮——這裡說的老鄉正是歐帕。溫哥華船長素來認為劫持原住民當人質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一次,他似乎也高興能有機會把兩名俘虜送回她們的海島故鄉,尤其又有歐帕在船上穩當地擔任翻譯。

  事實上,溫哥華船長好像完全被他船上的新客人拉海娜(Raheina)與蒂瑪蘿(Tymarow)給迷住了(據他估計,兩人年齡分別為十五歲和二十歲)。「拉海娜的身材曼妙,」他寫道,「她的五官端正、柔和,還有她天生的嬌嫩……除此之外,她的敏感、她的性情、她的溫柔與怡然自得,這一切遠遠超越了她的出生地或受過的教育所能給予。」溫哥華船長直接批評了貝克船長綁架兩個女孩的行徑(「她們被引誘到貝克先生的船上並遭到拘禁,這是不可原諒的,」他寫道),但他也反駁了有關貝克及其船員性虐待女孩的任何暗示,並聲稱「在他的保護下,她們享有最好的待遇和照顧」。究竟拉海娜與蒂瑪蘿是被虜來當性奴的,還是被拘留的偷渡者?按照她們被囚禁在英國商船珍妮號上的情形來看,應該屬於前者;然而,溫哥華船長如此公開直白地對此事件作出聲明一事,又否定了這種指控。溫哥華船長對這情況特別在乎,顯示他迫切需要澄清此事:英國船長也許出於種種原因時常劫持男性人質,但英國人絕不容許誘惑並拘留原住民女孩和婦女。對於當時在美國媒體流傳的這類指控,溫哥華船長認為十分荒謬。

  一七九一年和一七九二年夏天,英格拉漢船長的希望號在西北海岸進行交易。他拒絕庇護歐帕逃離發現號,因為他並不缺歐帕這個人,同時他也了解,縱容逃犯意味著挑戰船上的紀律。當英格拉漢自己的廚師尼古拉斯(Nicholas),一個他「從聖雅哥斯島帶走的黑鬼」,跳船躲藏在奴特卡灣以北的一座村落時,英格拉漢透過獎賞當地酋長的方式,逼得這名男子不得不回到船上。英格拉漢也稍微考慮過「扣留酋長」這一手段,不過擔心這種舉動會導致集體反目,最終壞了大局。但在另一個事件中,英格拉漢羈押了兩名原住民作為人質,而且顯然毫不考慮後果,那或許是因為當時他的船與當地原住民沒有交易往來。就這樣,劫持人質成了解決貿易爭端和穩定船員人數的多種解決方案之一。

  在前述敘事裡,一個名叫圖逖斯庫瑟頭的男人被扣留,牽扯出至少九人遭到俘虜的經歷:圖逖斯庫瑟頭的隨從、阿杜、詹姆斯.科爾內特船長、歐帕、拉海娜、蒂瑪蘿、尼古拉斯,以及被英格拉漢船長拘留在希望號上的兩名原住民。鑒於一七九二年還有另外十八艘船隻在西北海岸作業(不含哥倫比亞號、希望號、發現號和珍妮號),我們可以肯定,在當季的交易中,起碼發生了數十起人質事件。

  努查努阿特人如何看待這一連串的逮捕和交換人質呢?拋開擔心自己被扣留或因而導致的暴力死亡不談,他們或許認為這一系列行為屬於常態。溫哥華島西部的族群本身就對奴隸買賣和戰爭俘虜司空見慣,偶爾也進行人質交換。(實際上,圖逖斯庫瑟頭的「隨從」很可能便是從維卡尼什酋長領導的前一次交戰中抓來的。)他們經常窩藏像阿杜或尼古拉斯這樣的逃亡者,也拿婦女奴隸來和歐洲及美國人交易。在這一系列俘虜事件中,格雷、英格拉漢、貝克和溫哥華等幾名船長的行徑其實了無新意,但這些外國人無疑加劇了與本就習慣抓俘虜的原住民群體之間的緊張關係。

    —本文摘自《打造太平洋》,〈第三章_人質與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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