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佛

發稿時間:2022/05/20
雪佛
雪佛
作者|王盛弘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22/05/07

  王盛弘,一直在路上的散文家,如今也一直在走、在寫。《雪佛》是一段特殊的風景,卻也在這段期間,它逐漸走出自己的步調。高中畢業,它從彰化上台北準備重考,遇上風起雲湧的解嚴時代,他看著轟動的時代,寫下八〇、九〇,直到千禧年前夕,他出國給自己一段長假為止。這段時間,他也一直給文壇大家琦君寫「粉絲信」。看他們如何在文壇路上互相鼓勵,也是《雪佛》一書不容錯過的段落。

文章節錄

《雪佛》

夢浮島

  是幢老公寓,臨街,嘩啦啦拉起鐵捲門,哥哥的大學同學領著我,弓背進屋時差點踩空,地板竟比馬路還要低上一階。眼前一片黝暗,適應後,陰翳中看見一張大圓桌,桌面空蕩蕩的,找不到生活的痕跡。

  要再開一道鎖才能登階,大哥同學獨居二樓,他說,你的房間在三樓。說著,遞給我一個臉盆,盆沿披一張抹布。上樓,藉著餘光找到懸在半空中鴿子蛋模樣的開關,電燈一亮,因潮濕與風化,薄薄長了一層粉絮的牆上,幾隻小蟑螂張惶逃竄。

  一張書桌,一座通鋪,別無其他。床板積垢發黑,我這才明白為什麼要給我臉盆與抹布。擰了一盆又一盆的髒水,才終於在床板上擦拭出一個可以躺臥、翻身的地方。哥哥叮嚀過,這是同學的親戚家老房子,免費的,先住看看。

  要展開新生活了呢,合衣躺下,有點不安,更多的是憧憬,走在闃黑的隧道,跫音響在耳際,有光微微等在遠方。

  大學聯招剛放榜,沒考好,哥哥說,上台北試試吧。他更早兩年北上讀書,鼓勵我上來接受文化衝擊,我也躊躇滿志。

  哥哥先幫我報名了南陽街的儒林補習班,其他的等上台北再慢慢安頓。

  作下決定後才跟父親報告,父親把一切看在眼裡,大概為了我們大主大意,未事先徵詢他的意見而有點不是滋味,冷淡回我,你們都安排好了不是嗎?接著才鄭重交代,你作什麼決定都好,但要能夠為自己負責。父親雖然只有國小畢業,平日務農、做工,但也讀我讀的藝文書籍,散文或小說,因此說出這兩句話,我並不感到違和。

  至於母親,還是她最常掛在嘴上,退到幕後的:你們自己決定吧,我什麼都不懂。出門在外,她要我們吃飽穿暖,毋通烏白來給自己惹麻煩。我與哥哥準備出門搭野雞車北上的那個午後,母親走進廳堂,點起三炷香,拜觀世音菩薩,拜列祖列宗,她的眼神憂悒,嘴中念念有詞。天色逐漸轉黯,蝙蝠飛出簷下巢穴,在低空奔進忙出。

  北上後,先跟哥哥在永和竹林路租賃的頂加小屋住了兩天,補習班開課前一晚,他才抄了地址,讓我自己搭車到三重,去找他的大學同學。

  翌日,課上著上著,身上止不住地發癢。課間躲進廁所,撩起衣服一看,皮膚長滿紅色小疹子,便怪罪起那跡近廢墟的房間,頓時湧起一股委屈。昨晚不是還有點期待嗎?心上配備了各種情緒,蟄伏著,因為觸媒的不同,喚醒相應的那一個,這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在三重多待上一晚了。

  當晚,收拾行李,打算回永和,卻在鐵捲門前才發現,這扇鐵捲門,不只進屋需要鑰匙,即連外出也必須先開鎖,而我把鑰匙留在二樓書桌,通往樓上的門又自動反鎖了。

  被困在了一樓,怎麼辦?直覺的反應,並不是靜靜地等著哥哥同學的返家,而是,被圈圍在粉筆畫成的圓圈裡的螞蟻,不知如何越界般的驚惶失措。

  該怎麼逃出這個地方呢?

  總有個出口吧,警匪片中,警探趕來之前,匪徒中最關鍵的那個總是得以有驚無險地脫身。我四處張望,唯一的機會是廁所通風口,也許我削瘦如一片薄薄的影子的軀體可以穿過窗洞,走防火巷逃生。

  一推開窗子,卻見鄰舍一道磚牆堵死到眼前。

  透過單薄的磚牆,傳來電視節目的喧譁。漢城奧運前兩天剛開幕,我擠在電器行的電視牆前人群裡,當棲息在聖火台上的和平鴿,讓轟地突如其來的火焰烤成焦炭時,眾人哇地一聲,不約而同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台灣也組隊參賽了,這時候,鄰居在看電視轉播吧?

  最後的希望是鐵捲門的信口,我寫了張紙條,掀開彈簧片―幫幫我啊,我被反鎖在這裡了,請幫我聯絡我的哥哥,他的電話是……遠遠地走過一個人,我出聲喊,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崔健剛在奧運演唱了〈一無所有〉,透過電視轉播,許多人拿那句「一無所有」自嘲,五音不全地哼著。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唉,這一聲聲的「一無所有」,說的不就是我嗎?

  記憶裡,當時社會的氛圍像跑道上滑行的飛機陡地離地、爬升,順利起飛,一無所有並非主旋律。記憶裡,葉啟田搖著擺著身體,〈愛拚才會贏〉在街頭巷尾傳唱。記憶裡,高亢嘹亮的,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十八歲的我,也被鼓動得像一面即將出航的帆。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