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癖

發稿時間:2011/05/21
鞋癖
鞋癖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11/04/08

  中國大陸享譽國際的作家韓少功再度出書,這次是集結1987年到2009年的短篇小說集《鞋癖》,收錄他二十一篇作品,故事背景從文化大革命傷痕結痂末期,到改革開放後一切向錢看的時代,中國在所謂「中國式修正社會主義(其實融入了西方資本主義)」下運作。讀遍書中故事後,讀者也能了解中國在一個大時代的大變化。

  例如〈餘燼〉寫知青李福莊與小混混好友到山裡偷竹子,夜裡下山,體弱的李福莊老是落後,只好在山裡破窯棚過夜,一老婦闖來跪拜找李局長幫忙出專車,載她難產的媳婦到省城醫院,李給手諭打發婦人。不料二十年後李福莊真的當上局長,回到山區考察,夜裡找司機,有人說司機看到局長手諭,載一名產婦到省城生產。簡單的故事帶出鄉野奇譚與人們對當時社會的不滿,非常好看。

  再如〈故人〉寫九○年代經濟起飛時,富商回故鄉小城,幹部都熱情招待近乎巴結,富商說想見彭細保,縣府調查獲知富商的地主父親在文革時被殺,彭是操刀的民兵,因此想辦法阻擋,沒想到在富商堅持下,彭躊躇進了門,兩人互看一眼,彭就走了,富商也守信承諾投資縣城。仇恨還在,但時代不同,作者對人心的描摹極入味。

  韓少功說故事功力一流,書中他傳譯了父祖輩許多鄉野傳奇,結合當代個人或家庭的際遇,呈現社會許多荒謬現象。其實,讀完會令人長嘆一口氣的小說最難寫,身為小說家老手的他極懂得收尾,〈餘燼〉最後,李局長晨起喊醒司機說「時間不早了,天晴好趕路」,就是超越時空的絕佳收尾。韓少功近十年的作品,故事比較現代,有人覺得比不上他早期的小說,但總是真情流露,還是好看。

文章節錄

方案六號

  你又來做什嗎?電話裡不都說了嗎?我沒法幫你找工作。你別看我在這裡混了這麼多年,自己還是盲流一個,還得吃老婆的軟飯。走吧走吧,我等一下要出門送貨了。

  你還是去看報上的分類廣告吧。要是你運氣好,也許能碰上哪個華人老闆要個看倉庫的,要個跑外賣的。要是哪個富婆要找個小白臉陪陪,你小子就把耳朵掏乾淨點,就把牙齒刷乾淨點,拿出為共產主義英勇獻身的勁頭衝上去,先去混個吃飽喝足再說。人家女的當金絲鳥,你就當一回金絲熊,男女都一樣嘛。男子漢同樣可以坐?,同樣可以綁大款。阿彬那小子不就是綁了個台灣婆,坐了幾年婚姻,才混出個人樣?

  邁阿密?NO,全美國你哪裡都可以去,就是邁阿密不能去。這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了。那裡工資確實高。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那裡是邊境,滿街都是黑社會,滿街都是非法移民,移民局就查得特別厲害,查得打黑工的都不敢去,勞務價格才高起來的。憑你鴉片鬼的樣子,幾句爛英語,你還想到邁阿密去玩?我話說在前頭,出了事,我可沒辦法到局子裡撈人,也不敢操起卡賓槍去劫獄。你把鬼佬的牢底坐穿也是你自己的事。你燒幾炷高香,自己看著辦吧。

  你還是想賣畫?慢點慢點。還要我給你介紹畫廊?你沒發燒吧?沒病吧?你沒病那就是我病了,我要是答應你我不是嚴重腦膜炎是什嗎?不是精神分裂症是什嗎?告訴你,在美國什麼都值錢,就是藝術家不值錢,隨便到哪裡都可以掃得出幾大筐。你到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看──紐約,牛皮吧?但那裡一個月輪換上百個畫展,玩完抽象玩具象,玩完具象玩抽象,什麼先鋒前衛,什麼裝置行為,都臭了大街啦,你看了一萬個等於看了一個,你看了一個等於看了一萬個,誰當回事呵?還不說你現在沒有本事到那裡去露臉,就算你在那裡混了個三進兩出,對不起,你該刷盤子還得刷盤子,該餓死還得餓死。你看見我家對面汽車站前那個老頭了吧?就是那個拿地鐵票疊花呀鳥的,對,一只要賣二十五美分的。你不要以為他是美國貧下中農,說出他的來歷,恐怕要嚇你一跳。這位老哥,俄國大畫家,當年前蘇聯總統戈什麼夫,對了,就是你說的這個戈巴契夫,還給他授過勳章。現在怎麼樣?就差一點要進瘋人院了。

  你說那幾位爺?你怎麼能跟他們比?人家搶占先機,人家趕上了時候,人家祖墳埋的位置好,好得開了裂,那就該人家吹湯喝水,吃香喝辣,甩開胯襠走八字路,輪不上你來眼紅。當年人家玩垃圾的時候,玩爆炸的時候,玩人民幣的時候,玩人肏豬的時候,你小子到哪裡去了?我承認,你說得不錯,那些東西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也就是憋一個觀念唬人。不怕你笑話,我老賈第一次玩行為的時候,也只是少先隊員小小花朵的水平。跑到大樓頂上一亮相,還不敢全脫,咬咬牙還是留了條三角褲;舉起來的標語牌也讓人笑掉牙,無非是「大幹四化振興中華」!無非是宣傳人民日報社論精神!活脫脫是個游泳池裡蹦上來的共產黨員。但那是什麼時候?那時候玩行為還是原始股,剛出鍋,鮮,一條三角褲就可以嚇得派出所全體幹警出動,就可以讓德國記者和英國記者來做專題採訪,請我老賈喝可口可樂和吃皮紮餅。

  我說這事的意思你應該明白。這就是說,這現代藝術就是一趟一趟的車,你沒趕上就沒趕上,不要怨天尤人。現在連末班車都開過去好遠了,都收班了。你沒看見人家連死嬰都吃起來了,想得絕吧?想得噁心吧?這就對了。現在的藝術,尤其是中國來的藝術,就得讓你噁心。噁心了就有效果,噁心了就火。你還不得不服。

  不過噁心到這份上,沒法玩了。除非下一步你敢脫了褲子拉屎,然後自己細嚼慢嚥,你敢不敢?

  總歸一句話,你來遲了。你現在就是裝「地下」、裝民運、裝反革命也不靈。「地下」有什麼了不起呵?闖江湖的中國哥們說起來都「地下」,都有一打一打的故事:無非是什麼畫展被禁,什麼被安全局特務盯梢。人家老外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表面上跟你慈祥,心裡不知道笑成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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