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我們的時代

發稿時間:2011/12/10
回首我們的時代
回首我們的時代
作者|尉天驄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11/25

  作家尉天驄在五十年來的台灣文學發展中是個重要人物,他創辦《文學季刊》,是鄉土文學重要的發表園地,黃春明、陳映真等許多知名作家都是當時從這本季刊開始成長茁壯。尉天驄以七十六歲高齡寫成《回首我們的時代》,記下他接觸過的文學人一起成長的趣事、往來的書信,都是非常珍貴的文學史料。

  尉天驄民國24年出生於中國江蘇,戰後來台是所謂「外省人」,卻與眾多本土與外省文人共同灌溉出台灣本土文學肥沃的園地。他從政大中文系畢業到如今是政大中文所與台文所名譽教授,創作有小說集、散文集、評論集十來本,主編過多本文學刊物,此書回憶近代台灣文壇二十三位作家的文學與情感軼事,非常真摯好看。

  寫到王禎和,作者提到《文學季刊》1966年刊登其作品《嫁妝一牛車》,文中很多語言很特別,編輯團隊不習慣其作品語言改變而加以修改,王禎和很生氣地說是在做語言文學實驗,後來證明這是他的作品走向成熟、型塑他重要風格的開始;王禎和生兒子後,曾與尉天驄討論命名一事;這些都是一般人不知的文壇趣事。

  作者寫相交五十年的老友黃春明,寫出很多細微之處。由於黃春明的小兒子後來自殺,惋惜之餘,書中記載了一段父子情,描述小兒子國峻常搶先吃掉冰箱裡的甜點,不讓罹患糖尿病的爸爸吃,相當感人。書中每篇文章記載作者與文學家的私人交往,披露很多不為人知的動人小故事,文中也充滿作者對文學以及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看法,是抒情散文,也是文學評論,更是台灣文學史的第一手參考資料。

文章節錄

寂寞的打鑼人

黃春明的鄉土歷程

  我和黃春明相識將近五十年了,也一直共同生活在文學的世界裡,就衝著這一點,便不時有一些愛好寫作的朋友要把我們湊在一起,舉行座談。碰到這樣的時刻,春明的太太尤彌就會對他們說:「你們真是白花氣力,以為他們會有多麼了不起的見識──我就從來沒有聽過他們在一起時,說過甚麼正經話!」

  回想起來,這也是事實。大概是個性使然,我和春明的談話,不管大事小事,都是以相互的胡鬧開始的,於是東拉西扯之際就有朋友抗議說,你們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的?這時,我們也只是一笑而已。不管胡鬧到甚麼地步,我們卻能真正懂得對方的意思。

  譬如春明的長孫要出生了。這老傢伙竟然一本正經、老腔老調地訓起兒子:「小孩生了,別指望我們替你們帶;我們老了,哪裡來的力氣?」

  一幅老封建的樣子,氣得尤彌幾乎發起火來。等國珍他們回去了,便數落他說:「沒見過這樣做老子的!你難道不會講幾句好聽的話嗎?讓媳婦感到多麼難堪!」

  我在一旁插嘴說:「不要理會這老傢伙,又頑固,又封建。一切等著瞧好了……」

  一個多月後的大清早,孫子來了,這老傢伙也不管我睡醒沒有,就立刻打了電話過來。見了面嚕囌個不停,還說一抱孫子他就像全身通了電流,和孫子兩人融成一體。語無倫次地興奮了半天,又像寫小說那樣,告訴我那天晚上,一閉上眼就看見一個小娃子向他奔跑過來。越說越得意,一天不到,就澈澈底底地成了一個神祕主義者。從此以後,三天見不到孫子,便全身不自在。這下輪到我對他說:「春明,咱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孫子可愛,一個月來看一次就可以了!」他兩眼一瞪,連叫「黑白講!」一幅像要打架的樣子。

  春明有一篇小說,叫做〈兒子的大玩偶〉,從此他又心甘情願地扮演著另一部小說:〈孫子的大玩偶〉。

  這就是黃春明,跟他在一起不用講甚麼大道理,講了也是白講。他為人做事自稱有從他奶奶那裡承襲下來的道理;經常帶有迷信玄虛,雖然土得令人不堪,他也毫不在意。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黃大魚,起源於他有一篇叫做〈魚〉的作品被選入了國中課本,所以他的布偶戲班、歌仔戲班統統以「黃大魚」命名。我們叫他黃大魚,則別有用意。他是純粹鄉下人的性格,鐘錶之於他一點沒有用處,約他辦事,先要照會尤彌,否則十之七八準會忘事。因此沒有那個機關他能長久待得下來。他寫稿入迷了,真是六親不認,經常變卦,成了混水摸魚的「大魚」。有時這「魚」字也當作「愚」字來解,別看他貌似精明,好像混過江湖,有時也笨得令人發笑。出外之時,尤彌怕他迷路,特地要他帶上手機,結果手機響了,不知如何打開,就只好往地下摔去。汽水瓶打不開,就用牙齒去咬,結果一嘴爛牙拖了好久才被拉去補好,一段時間被人當作「無齒(恥)之徒」。他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就自我發明以毒攻毒的辦法,猛吃甜食。他有軟弱的一面,遇到無能為力的事情,就大智惹愚地假裝糊塗起來。

  他這樣的性格,有時也會穿幫。他的朋友,有很多不知道他有糖尿病,常不時地送些巧克力、花生酥之類的甜點過來。他的小兒子國峻就很快把它偷偷吃掉。他一看冰箱的甜食沒有了,以為國峻愛吃,便買了一些放進去,國峻檢查冰箱,又再次把它吃光。於是他又買了一些放進去。……幾次之後,他對國峻說:「想不到你這麼愛吃甜食?」這下國峻火了,大叫:「我那裡愛吃?還不都是為了你。」

  從這些小事就可想見黃春明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了。

  黃春明是出生、成長於台灣宜蘭的作家。我們所以要標出他的籍貫,實在是這與他的作品有著無法分割的關係。台灣最早是以移民社會的性格出現在歷史上的。到了近代,它又成為殖民主義者獵取的對象,長時期受到不平等的待遇。這些再加上當代工業主義和消費主義對它所作的傷害,就使得這個被稱為「福爾摩沙」的寶島不僅在外貌上有著大的改變,而且還對那裡的人與土地的本質作了澈底的破壞。這種發展如果以經濟主義的觀點而言,也許可以稱之為上升的時代,若就生存的意義而言,那卻使人面臨著「沉淪的困境」(借用經濟家宋巴特W. Sombart的意見)。台灣近代以來的種種,正真真實實地替歷史作了血淚的見證。

  宜蘭是台灣最遲的移民世界,也是殖民主義、工業主義、消費社會較後進入的地區,由於開放得較遲,才讓我們能夠在眾多的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事事物物間見到最淳樸、最真摰的倫理關係,以及在這種困境中所產生的種種矛盾。黃春明被人稱之為鄉土作家、他的作品最讓人有深刻的印象者,正在於經由他的作品對此有了真實的認識和反省。

  近代文學就其內涵而言,大多是都市文學;即連邊野地區,由於受到大眾傳播和消費生活形態的影響,也仍然是以都市人的價值觀念來論斷世間的事事物物的。使得人與人、人與物、人與一切作為,一下子就由相互關懷的關係改變為利益的關係。這是對人與人、人與土地等等的倫理關係的大破壞。連帶著也使它們的審美意識成為市場價值操作的一支,於是在日常生活之中,食物呈現的只是眾多烹飪作料所給予人的感受,人的面龐、姿態所呈現出來的只是各種化妝品堆積而成的假象。無所謂真實,無所謂尊嚴,無所謂生動。這就造成了人的澈底異化。異化的人生產生異化的世界,異化的世界製造出異化的知識。在這樣的知識中,即使人們對世事具有清晰的邏輯和實證的瞭解,卻無法在其中見到真實的價值和意義。譬如在費孝通那樣傑出的社會學者的著作中,雖然使我們對鄉土世界的解說,有著很明白的認識,但從其中所感受到的卻只是概念的敘述而已,並無從在其間感受到血肉相連的激動。那是死的倫理學。又如在一些左派的對鄉土世界的解說裡,我們所感受的也只是到某些政治語言的挑動,而無法對那世界的種種得到生命的真實體認。

  黃春明的鄉土小說不是知識的,也不是政治的,但卻能讓人對那裡的人與事有著真實的感受,在其中我們幾乎見不到多少理論式的解說,卻讓人直接地在那些人物和事件中,領會到他們生命與生活的無奈和厚實;即使其中有些是那樣拙樸,有些是那樣卑微,但卻都是堅堅實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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