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房間

發稿時間:2012/02/18
海邊的房間
海邊的房間
作者|黃麗群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2/01/21

  《海邊的房間》是台灣年輕小說家黃麗群最新短篇小說集,她曾用筆名「九九」出過兩本小說,這次首次用本名出書,把她過去十年來比較滿意或得文學獎的創作小說十三篇集結成書。二十歲開始寫作的她,一年只寫成一兩件作品、產量算少,但堅持寫下去,五年內竟囊括四次三大報文學獎,是位值得注意的文壇新秀。

  黃麗群的小說風格在今天的年輕新世代中相當特別,即使在本土創作流行風潮中,她仍沒有什麼鄉土或新鄉土的成份,因為她在台北都會長大,沒有鄉土生活的經驗,自然也沒有什麼鄉土味道;不過,她的作品又與年輕一輩都會小說家所寫的都會生活小說大不相同,因為她喜歡寫都市裡相對邊緣的人物與其人際關係。

  本書評審最稱道的兩篇小說,〈海邊的房間〉寫執業中醫的繼父對出生即被生父母遺棄的女兒呵護備至,待長大女兒計畫隨追求者赴美留學時,繼父以針灸使她癱瘓留在身邊並長居海邊;〈卜算子〉寫一對父子,父親是算命師,兒子長大不幸因車禍輸血罹患愛滋,暗暗期待自己活得比老爸久,以免白髮人送黑髮人。

  這些小說的筆調都很冷,不讓讀者看出戲劇性或關懷之心,卻又在很淡、很冷的筆下,讓我們嚇一跳的故事人物出場了,讓大家看到在日常生活的細述中,藏著我們不理解的生活情境,也是提醒讀者,對於日常生活,不能視為理所當然或一定有所瞭解與掌握。有人形容黃麗群的小說有淡淡廢廢的美,平淡中凸顯人生的無味與頹廢,卻也令人感動以致不會頹廢,也使人不由得對她的創作有所期待。

文章節錄

海邊的房間

寄件者:E

收件者:F

主旨:妳還在嗎

F:

遲疑了一陣子才決定發這封email,

我們畢竟失聯了這麼久,

但我想再樂觀一次。

出門在外,也有學會一些東西,

好比凡事如果想太多那路就完全走不下去。

一切都好嗎?

我坐在這裡寫信,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妳,

第二個想到的妳應該猜不到:是妳家藏在市中心的那間老公寓,

(現在,還跟妳繼父住在那兒嗎?)

雖然只去過幾次,但堆了一屋子中藥印象深刻,

記得很清楚,畢竟,那也能夠說是美好的老時光吧。

……

  離開市區,搬進海邊的房間,不是她的主意。雖然她從前經常抱怨市區之惡,三不五時:「我以後要住鄉下!我以後要住海邊!」但年輕多半這樣,喜歡把一點小期待粗心大意地啣在嘴裡,以為那就叫夢想。

  除此也多少在講給她繼父聽。繼父。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一天,便和盤托出她身世,全無兒童教育心理學的躊躇,反正情節撐不肥拉不長只用掉三句,長痛不如短痛。「妳出生前妳爸爸跑走了,然後我跟妳媽媽結婚,然後妳媽媽也跑走了。」一歲不到的女嬰與二嫁的男人雙雙被留在被窩裡,男人也就默默繼著父起來,讓她跟著自己姓跟著自己吃,跟著鄰居小孩上學校;不守家規考試考壞,揍,後爹管教人不像後母那樣千夫所指,她幾次逆毛哭叫:「我要我親生爸爸我要我媽媽!你憑什麼打我憑什麼!」他下手更重。小學六年級,瞥見她運動衫下有動靜,他第二天即文文雅雅提盒時果到學校,請女班導幫忙帶去百貨公司扣罩收束住她身體。初經真來,他反而面無表情指著牆上的經絡人形圖,說了一大套氣血沖任的天書,講完也不理,自回身煎來一服黑藥,她慣喝湯劑,沒反抗,不問裡面是什麼,混合無以名狀的羞恥解離感滾熱嚥下。沒有比他更親的父親。唯嚴禁她喊一聲爸,「叫阿叔。」

  她跟阿叔,多年住在市區曲折隱身的祕巷裡,七○年代初大量浮出地表的五樓老公寓,三房兩廳的格局破開重隔出兩房一大廳,廳裡沒電視沒沙發,沒有一般家庭什物,阿叔每天自己收拾得一氣化三清,塑膠花彩地磚光滑可比石英磚,靠窗一張大桌案供他問診號脈,進門兩條蹭亮烏木長凳供病家坐待,四壁裡一壁草藥三壁醫書,蔭出一堂冷靜。木抽藥屜上一符符紅紙條,全是阿叔神清骨秀的小楷,「遠志、射干、大戟、降香、車前子、王不留行……」滿門朱盔墨甲的君臣佐使,將士用命,人體與天地的古戰場。

  「哇,」E初次拜訪她家時大受震撼,脫口幼稚腔:「好好喔。好香喔。」

  「有什麼好,都是植物或蟲子的乾屍。乾屍,木乃伊,懂不懂?」

  南人北相的阿叔,單傳一脈嶺南系統家學醫技,舒肩挺背,臨光而坐望聞問切,她興趣全無,一逕麻木以對,心事隔層肚皮隔層山。熟識病家問,收不收徒弟?阿叔笑一笑,「祖上有交代不傳外人,就算親生也傳子不傳女。雖然說呢,時代不一樣……」意思是時代其實沒有不一樣,時代是換湯不換藥。國中的她坐在長廳邊角兩人尺寸的正方木餐桌上,拿白瓷湯匙事不關己地舀吃一碗微溫的百合綠豆湯。啊是有什麼了不起啦,她想。

  但她知道阿叔是有什麼了不起。白天在學校偷喝一罐可口可樂,一注冰線裡無數激動踴躍的氣泡推升體腔,涼啊涼啊涼啊涼,神不知鬼不覺。回到家,阿叔看她髮際微蒸一層水氣,皺眉招她進前,眉心一按指掌一掐,「早上在學校喝了冰的對不對?叫妳不許喝還喝!」簡直魔術。

  如是,屋裡長年來去的病家便使她格外厭煩。魔術也好神術也好,講起來總有人視為左道,落得每日排解閒人的芝麻小病。問重症的,也有,開場白無不例外:「醫生,他/她/我這個病西醫已經一點辦法都沒有……」此外大多是一邊自作孽挖東牆,一面求調理補西牆。不可活。像在她高中時常上門的一個酷似沙皮狗的小政要,選區吃透透喝夠夠,很怕死,很怕睡不夠年輕女人,託人介紹掛上阿叔的號,通常白日來,一次掛進晚上,碰見她放學回家,十七歲半,青春期,阿叔把她調養得髮黑膚白,沙皮狗旁若無人,十萬火急搜視她衣外衣內的搖顫,恨不得長出八雙眼睛。

  下禮拜,沙皮狗又掛夜診。「醫生上次的藥好苦好苦哇,而且太利了,」沙皮狗說,臉皮垮還要更垮,「拉得我屁眼都快瞎了。」

  「叫你不能暴飲暴食你不聽!裡熱積滯要攻下瀉火,這禮拜還得拉。」

  「ㄏㄚˊ啊!」對方左手一彈往後甩,彷彿說曹操曹操就已兵臨城下,下意識預先防堵腸道潰不成軍。她又在此時返家,遁入後進自己房間,關上門,不對,神情不對,阿叔掐住那人手骨的神情不對,別人看不出,除了她誰也看不出。她心臟一緊一跳,滿頭擾亂發燒。

  現在她終於離開了那裡,搬進阿叔安排的海邊的房間,他是否已悄切深心觀察多年她的期待?或者也曾像每個父母進入孩子青春的室內,打開抽屜,撣一撣枕頭底下,抽出架上的參考書翻一翻,背負了許多時間的市區公寓五樓房間裡,日光燈管投射工業無機白光,沖出莫名的廉價感;青綠色塑膠貼皮內裡業已乾崩脆碎的木頭書桌上,散置著她買的居家雜誌,他不需要拿起來看,因為她早把中意的頁份裁下貼在牆上,好像偷了一扇扇別家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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