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女.楊氏女

發稿時間:2012/04/14
劉氏女.楊氏女
劉氏女.楊氏女
作者|章詒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1/12/26

  擅長寫歷史回憶散文的中國女作家章詒和,曾被中國共產黨打成右派,下放勞改時是隊上唯一大學生,在監獄蹲過十年,觀察力敏銳,最近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劉氏女,楊氏女》,就是她出獄後寫的牢獄故事。已故導演吳祖光三十年前傾聽她口述時,即為故事揭露的人性,激動到不能自已,並鼓勵她寫下來。

  書中對劉氏女、楊氏女的刻畫極其生動,令人讀來放不下手,也一心為她們盼望有個好結局,但是在共產黨的統治下,那是不可能的。人們可以看到一個小幹部就可以作威作福,甚至命令犯人跪在廁所門口,每個人進去小解後,把尿滴在他們嘴裡。人性被摧殘到這個地步,你會驚訝他們熬到出獄後回來放火嗎?

  章詒和在牢裡蹲了十年,從二十六歲關到三十六歲出來,這十年間,每一個囚犯每一秒鐘都生活在一起,真是比某些夫妻的婚齡長,比很多小倆口還親。也使她看到,每個女囚的罪行其實都是一個傷口,每個傷口打開都是一齣戲,而且很悲慘,法律能懲罰她,卻不能拯救她。

  例如,殺夫入獄的劉氏女出獄後,兒子不認她,她只好又回到勞改隊來的那一段令人鼻酸。她所犯過的罪,使以後的男人不敢要她,更令人心酸。但她的言行比起很多人來還更像個人,反而令人激賞。總之,這本書所描繪的人生是我們幸運生在台灣的人所無法想像的,讀過書中故事,會警醒讀者要「知福、惜福」。

文章節錄

到M勞改農場很有些日子了。

若問,我最主要的感受是什麼?

回答僅一字:餓。

  是的,比乞丐還餓。流浪於城市街頭的乞丐也餓,但他們在菜市場能找到廢棄的菜葉,可以在垃圾桶裡淘到過期餅乾或變質罐頭。在這裡,什麼也找不到,啥也沒有。有的是鐵窗,柵欄,網絲和崗樓。每天守著三頓牢飯,主食是兩粗一細,即早、午兩頓玉米饃,晚上一餐大米飯。副食是一碗水煮南瓜,或是水煮蘿蔔,水煮圓白菜,水煮青菜……任何菜無不水煮,且持久地煮。起鍋時潑上一勺明油,面上看著油晃晃,底下全是清湯湯。端起碗來,扒個精光。放下筷子,就沒覺得飽。

  清晨六時起床,穿衣,疊被,解手,梳洗,一切需在三十分鐘之內完成。早飯是六點半,天還是麻灰色,我們就著晨星曉月啃那硬饃。七點吹哨集合,整隊出工,幹農活至十二時。但還不到十點鐘,肚皮就開始了對飢餓的感覺:什麼「兩眼發黑」、「手腳冰涼」、「渾身發抖」……這些在散文小說裡讀到的片語,十年間我用身體和心理輪番體味,反覆感受。任何折磨也比不了飢餓的折磨,胃器官原本是個柔軟的袋子,一旦沒了食物,它就變成兩片粗礪的砂紙,相互磨擦著,狠狠地且無休止。人漸漸心慌無力到覺得快要斷氣,恨不得有人過來一把掐死自己。不是為了結束生命,是為了結束飢餓。

  「什麼時候可以吃上一頓肉啊?」我悄悄地問小組長。

  她姓蘇,叫潤葭,是一貫道點傳師,屬於反革命會道門犯罪。我至今也搞不懂什麼是「一貫道」、何謂「點傳師」?好像他們什麼都信,信佛教,信道教,還信基督,教徒發展了幾十萬。對於一個新建政權,管它什麼組織,人多了便是威脅,於是取締。蘇潤葭幹活麻利,精通農事,心腸也還好,在獄頭兒裡算是難得。

  她答:「一個月吃一次。」

  「天哪!跟來月經一樣。」我喊起來。

  「別叫,快到日子了。」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這是十分流行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的一句唱詞。我把它改成「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碗裡現牛羊。」常暗自吟唱。

  每晚七時半至八時半是小組學習會,以朗讀黨報開始,以批鬥犯人告終。白天誰偷懶了,誰打架了,誰發牢騷了,晚上就輪到她登場了。輕的批評圍攻,重則拳腳相加,自然是犯人批犯人,犯人打犯人。原來侵害你的,還有你的同類。

  學習會後,全中隊在院子裡集合點名(稱為「晚點名」),中隊長(一個勞改中隊的最高長官)訓話,總結犯人一天活動情況,布置第二天的農活。

  一天,照例晚訓。莊稼漢模樣的中隊長站在高臺上,說:「明天殺豬,改善生活。劉月影——」月影?誰是月影,這個名字還透著幾分詩意。

  「到!」

  「你明天不出工了,在伙房殺豬。」阿彌陀佛!我終於盼到了星星和月亮。

  「報告中隊長,我不會殺豬。」聲音從後面傳來,天很黑,燈又暗,看不清講話的人。

  「每次都是你殺豬,今天你怎麼說不會?」

  「我就是不會殺豬!」

  「放屁,你殺人都殺得來。」滿院子哄笑,她不再出聲。

  中隊長又叫:「張雨荷!」

  「到。」怎麼會點我的名?腦子像快速倒帶,把全天的勞動表現「篩」了一遍,沒覺得自己有啥紕漏。

  你明天也不出工,跟著劉月影學殺豬。她明年刑滿,你剛來,刑期又長,正好接她的班。」聽得我差點沒背過氣去,大家又是哄笑。

  「笑啥?有啥好笑。」

  「報告,中隊長英明!叫大學生當殺豬匠。」說話的人叫易風竹,大家都稱她為「易瘋子」。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有監獄,她就是犯人,判無期徒刑,後改有期徒刑。因改判的刑期是從改判之日算起,所以,她起碼要蹲個三十多年。說是反革命罪犯,其實是個女二流子,牙齒缺了大半,卻滿嘴跑髒話,估計是罵走了嘴,罵到了政府及幹部頭上。罵功了得,能用一百個詞語組合描繪兩性的生殖器官,且不重複。一次,也不知從哪裡弄來掛麵和雞蛋。一把掛麵豎立在雙手之間,兩個掌心各握一個雞蛋,問我:「這是什麼?」

  「不知道。」

  「虧你是個婆娘。」

  「你說是個什麼?」

  「老公日你的傢伙。」

  我半晌回不過神,極其佩服她的想像力,一打聽,人家還是個處子。

  我與易風竹同在二工區。全中隊女犯共百餘人,分三個工區。一工區是婚姻犯罪,二工區是政治犯罪,三工區是經濟犯罪。另有個菜園組,擔負種菜養豬等雜活,由刑事罪犯組成,工區之間不許互相往來。監外的人互稱同志,獄內的人互稱同改,取「一同改造」之意,我很欣賞取名的人,太準,也絕。

  當夜,我躺在屬於自己二尺二寬的床板上,懷著憧憬,懷著恐懼。憧憬的是「豬」,恐懼的是「殺」。馬克思主義小冊子常說,統治者的壓迫能讓手無寸鐵的人拿起武器。這樣的真理,我明天即將踐行——在沸騰的開水與嚎叫的肥豬面前。

  早晨,清爽的秋空夾著涼意,抬頭可以望見掩藏在山巔後面的曙光。我目送所有犯人走出大門去勞動,我獨留監舍不必日曬雨淋,那感覺還是不錯的。不過,這種「不錯」的感覺只有一瞬。很快,豬被尖刀活活捅死的慘景立即占據了身心,頓時心裡發虛。我繫好圍腰,換上膠鞋,坐在監舍,等著劉月影招呼。至於她能給我派的活兒,推來算去,無非是挑水、背柴、磨刀、燒火,這些我都能幹。只求她一樣:別讓我拿刀去對準那豬,儘管我多麼想吃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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