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本書裡,有關於愛情、友情的往事,也有蒼茫的、值得反覆思量的傳說。旅行中的共桌,更是讓人抽離了熟悉環境,到陌生新鮮的土地上,重啟五感所獲得的感悟,甚至對著一顆咖啡豆,就能感到這塊陌生土地和你的新連結。你和陌生人共桌吃過飯嗎?一餐飯,一段陌生人口中的滄海桑田,就能讓人從辦公室跳脫,進行一場小型的心靈逃亡。
文章節錄
丹麥餐桌:老祖母的嫁妝餐瓷
初次來丹麥,是寒風漸冽的初秋,鄉間落葉金黃一片,陽光也如同金子一樣珍貴。
社會福利將每個人自搖籃到墳墓照顧妥貼,竟連失業了也有旅遊津貼可領,這裡可能是全世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百年富裕和平的丹麥,和四十年前經濟起飛暴富的台灣,生活到底相差多遠呢?
心裡抱著的這個疑惑,我終於在朋友家的餐桌上發現了答案。
客自遠方來,身為主人的E稍稍布置了晚餐桌,叫開飯了,走入餐廳真讓我眼睛一亮!
白色細麻大桌布為底,每人面前一張天藍棉織餐布,大盤上一個中盤,上面是相襯的藍餐巾紙。
玻璃高腳酒杯、水杯、刀、叉、匙,一字排開,成套的皇家哥本哈根瓷器,藍白相間,雅緻簡潔。
長盤上是狩獵季的烤麋鹿肉,掀起蓋子,湯鍋裡是水煮馬鈴薯和花椰菜,佐以沙拉起司等配菜,當然永遠少不了黑麵包和棕醬。
比起令人驚艷的餐桌擺飾,菜色至樸,烹調極簡,北歐果然不以美食聞名。
貪嘴愛吃的台灣人對火候刀工調味的重視,遠高於席間什麼杯配什麼盤的講究。
可以花五個小時滷豬腳,麵線要手工拉的陽光曬的,醬油是西螺產的古法醬油,但一家大小各自草草用碗公裝了,瞪著電視吃將起來。
在重視家庭生活的丹麥,晚餐可不只是填飽肚子的生理活動,更是交流情感的心理活動,所以布置出愉悅溫馨、利於互動的氛圍最重要,餐桌美則美矣,大多卻是冷食。
自從三百年前德國麥森瓷廠洞悉製瓷奧秘後,歐洲各國皇室無不責成自家瓷廠加緊研發,王公貴族在杯觥交錯中,打量的不是食物,卻是食物的載體。
所以瓷器並不是一次買齊,歐洲家庭中昂貴瓷器通常只在婚禮訂製添購,餐桌瓷器是歷代女主人的嫁妝,宴客時的驕傲,終身寶用。
祖母姨媽姑婆等女性長輩去世後,兒孫可以分得部分瓷器,代代相傳。
每個碗盤背後都有製造年分,桌上瓷器最早竟可以追朔到十九世紀中,最近的是三四年前,講究一些的還有已逝老祖母的芳名縮寫。
席間E說:「那個牛奶壺我從小就看,是我曾祖母的。有家裡的老相簿為證。」
整個家族代代進行一種無形的接力賽,隨著成員嫁娶生育或逝去,把磁器分散又彙集,增加又稀釋,代代先人遺澤拼湊出一桌的晶瑩馨香。
有什麼其他例子比這更適合來解釋文化承傳和家族歷史呢?
而E只不過來自於需努力工作以換取衣食的中產之家而已,這還不是聖誕節或紀念日的餐桌擺飾呢!
自古有言:「富過三代,才懂吃飯穿衣」,現在台灣多的是可砸大錢買成套高級名牌餐具的豪奢家庭,但就算買得起故宮汝窯宋瓷來吃滷肉飯好了,有哪個暴發戶能說出滿桌餐具對自己有多少文化意涵和歷史承傳呢?
台灣是生氣蓬勃的移民社會,歷史感相對薄弱。追溯起來,大家上一代或上上一代,都還只是目不識丁的赤腳農民。用竹筷扒番薯籤飯果腹的阿公阿嬤,哪有什麼閒工夫弄傳家瓷器。
草萊初創的邊陲小島,草莽氣息重,向來沒有孕育精緻文化的貴族階級,就算是曾經富甲一方的仕紳板橋林家後代好了,我相信先祖收藏若沒毀於空襲,也是藏於高閣,不會用於日常飲食,時時唇舌相親。
而1949年從「瓷器之國」遷移來台的外省族群,即便是鐘鳴鼎食的世家貴冑,逃難時命薄如紙,朝不保夕,遑論攜帶身外之物。
詩禮傳家,這是太平盛世的講究。若丹麥曾捲入戰禍,希特勒的坦克鐵騎橫掃了哥本哈根,我相信E的祖父母絕對不會帶著一箱笨重易碎的瓷器逃命的。
對於什麼菜配什麼盤,台灣還停留在知識上的學習,不是美學意識的自然流露。
而都市生活步調快加班多,通常一個便當就青青菜菜解決一餐。連筷子都「免洗」。
從實際操作面說來,真叫人擺餐桌呀……光想到飯後要收拾,心就涼了一半。
E他們一家人一定不了解區區幾個盤子,就讓我喟然感嘆了那麼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