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烏鴉

發稿時間:2013/02/16
白雪烏鴉
白雪烏鴉
作者|遲子建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12/03/09

2012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除了借古鑑今,讓人重陷世紀初飛沫傳染疫癘的恐懼,小說家還啟動更驚人的文學工程。遲子建簡直像要為一百年前的兩萬人口哈爾濱小鎮,一口氣開出五千張不同面貌的死亡證明書。(莊裕安)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八:燒鍋

  傅家甸的鼠疫,如果說是巴音和吳芬拉開序幕的話,那麼徹底打開大幕的人,就是張小前了。從他疫斃的十一月中旬開始,僅僅十天時間,死亡人數竟然攀升至四百餘人!棺材鋪和壽衣店的門檻,快被人踏平了。打棺材的板材吃緊了,往年冷清的木材店,半個月不到,幾乎清倉了。而綢緞鋪和土布店,更是門庭若市。人們怕死時穿不上衣服,到閻王爺那裡被當成了叫花子,爭相備下壽衣。

  有沒有不怕死的呢?當然有了。不怕死的,是終日辛勞卻一貧如洗的人,是重病在身苦苦煎熬的人,是失去愛侶在情感上孤獨的人,是風燭殘年膝下無子的人。窮人想著,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搖身變成富翁;疾病纏身的人想著,去了新世界,自己能把病徹底擺脫了,變得氣壯如牛、身輕如燕;在塵世離散了愛人的人想著,這一世再亮堂,沒有愛人,也是黑暗,而那一世再黑暗,只要有心上人,就是光明;孤苦伶仃的老人想著,自己到了新天地,一定能兒孫滿堂。這些不怕死的人,在鼠疫中,呈現出了生機。他們傾其所有,買酒買肉,狂吃縱飲;買綢買緞,裝扮光鮮;買柴買炭,將屋子燒得從未有過的暖和。肉鋪、燒鍋和柴草鋪的生意,因了這些人,愈發紅火了。

  傅百川經營的生意,七八種不止。他手下有山海雜貨鋪、牲畜屠宰場、中藥鋪、茶葉店、綢緞莊、漿洗房、農具店、榨油坊、燒鍋等等,雖然它們規模不一,又互不關聯,但每一樁生意都勃勃向上,有聲有色的。就說他的山海雜貨鋪吧,在傅家甸是同類鋪子不能比擬的。不僅鋪面大,進的貨全,而且質優價廉。在這裡,蛟河的蘑菇、黑河和扎蘭屯的木耳、錦州的小海米、營口的毛蝦,都可買到。再說他的中藥鋪,雖然沒有世一堂的名氣大,沒有它招牌的參茸丸、女金丹和七厘散廣為人知,但針對苦寒之地人常患的疾病,它配製的丸散膏丹,如杜香止咳露、虎骨強身丹、熊膽明目膏,也大受歡迎。還有他的農具店,除了賣鋤頭、鎬頭、耙齒、犁杖、鐮刀和釤刀,還兼賣從奉天農業試驗所直接購進的種子,什麼高粱、小麥、青稞、辣椒、南瓜、豌豆、菠菜以及芥藍,應有盡有。不過,在這些生意中,傅百川投入最大和最為看重的,是燒鍋。

  傅家甸傳統的作坊有兩多,火磨和燒鍋。火磨是磨製麵粉的,原料是小麥。燒鍋呢,是釀製白酒的,大多以高粱為原料。傅家燒鍋之所以有名,在於它有個好師傅。此人姓秦,字泰德,綽號秦八碗,因為他連飲八大碗公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樣能在作坊勞作。秦八碗和傅百川一樣,山東人,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看上去長得跟親兄弟似的。一樣的身高馬大、方臉、濃眉、不大不小的眼睛、闊嘴巴、落腮鬍子、大鼻頭、面如棗色。不同的是,傅百川面目細膩些,秦八碗粗糙些。還有,傅百川嗓音高亢、亮堂,聲如洪鐘,秦八碗說話呢,嗓子眼兒裡老像是壅塞著一口痰,聽上去嘶啞。他們都是寧折不彎的人。

  秦八碗在山東時,就是酒坊的師傅,只不過他那時釀的是地瓜燒酒。秦八碗來到傅家甸,與周濟很相像,也是在原鄉犯了事,逃難出來的。周濟犯的是官府的人,秦八碗犯的則是財主的狗。秦八碗他爹死得早,他的母親,靠著造喪葬用的「還魂粗紙」,把獨苗的他撫養成人。風損的告示、殘破的招貼,以及當垃圾扔掉了的紅黃會帖,都可造還魂粗紙。秦八碗長大後,靠著釀酒的技藝,養活得起母親了。雖然母親不用再造還魂粗紙了,可她一看到街巷中的廢紙,還是忍不住拾撿。有一年秋天,鄉里的財主胡四爺娶小老婆,足足放了兩箱子爆竹,門樓前堆積了厚厚一層爆竹碎屑。那些碎屑盡是黃的和紅的紙片,是造還魂粗紙的好原料。婚典過後,秦八碗的母親,惦記著那些碎屑,背著籮筐,前去拾撿,恰好被胡四爺看見。胡四爺嫌喜慶的東西,被人給劃拉走不吉利,於是放出家裡的大狼狗,咬傷了秦八碗的母親。秦八碗那年二十三歲,血氣方剛,為了給母親報仇,他毒死了大狼狗。鄉里人都知道,胡四爺疼大狼狗,甚於疼他爹。秦八碗知道,自己幹掉狼狗後,在那裡不會有太平日子了,連夜帶著母親逃了。最早,他們落腳於營口,靠打魚為生。有一年傅百川來營口談海貨生意,不慎丟失了銀票,恰好被秦八碗撿著了,想方設法找到他住的客棧,交還與他,傅百川深受感動,交談中得知秦八碗在酒坊做過,而自己剛好要擴大燒鍋的規模,缺人手,就帶著他們母子來到了傅家甸。秦八碗果然沒有辜負傅百川的期望,傅家燒鍋經他之手,蒸蒸日上。傅家甸男人的魂兒,生生被它勾走了。都說喝了秦師傅釀的酒,筋骨舒坦不說,夜裡還會做美夢。靠著秦八碗祕而不宣的釀酒術,傅家燒鍋一路旺相。

  秦八碗是個大孝子,他到傅家甸後,娶了個老婆。此女不善,秦八碗不在家時,她端給老母親的是剩飯,打的洗腳水也沒有熱呼氣。秦八碗發現後,一怒之下,把她休了。秦八碗對母親孝順到什麼程度呢?譬如早晨鍋裡煮好了粥,母親說饞麵條了,他會立刻和麵擀麵;再譬如母親晚上睡覺時咳嗽起來,秦八碗會立刻翻身起來,打開菜窖,取來蘿蔔給母親祛痰。他不但給母親洗腳,還為她修剪指甲。傅家甸的老人,都羨慕秦八碗的娘。說她養一個兒子,頂別人養十個。秦八碗的母親雖然享福,但有兩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一個是秦八碗的婚事,一個是她的老骨頭最終能不能歸鄉。

  不管在傅家甸過得多麼滋潤,她心裡念著的,還是故鄉的風物。她希望自己能死在老家,跟秦八碗他爹埋在一起。所以一旦身體欠安了,她就會跟秦八碗嘟囔,咱回山東家吧,可別死在傅家甸。她說要是把骨頭扔在這個一年有小半年飄雪的地方,就發不了芽,轉不了世了。聽她的口氣,好像她的骨頭是種子似的。

  秦八碗與母親不同,他戀上傅家甸了,喜歡這裡的寒流和飛雪,覺得只有這地方喝燒酒才帶勁,只有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滾打的男人,骨頭才是硬的。不過他答應母親了,她百年之後,不管多麼曲折,一定讓她魂歸故里。

  傅百川喜歡的,就是秦八碗身上的豪氣。在他眼裡,能把他鄉認作故鄉的男人,是頂天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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