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冷風景

發稿時間:2013/03/02
中國文化冷風景
中國文化冷風景
作者|李劼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13/02/01

  華文出版品甚少縱觀全景式文化評論鉅著,李劼補起了這片冷風景,在向來定於一尊的儒學與國史傳統敘述中,如橫空出世,令人驚艷。李著的最大突破點,在於從民國百年之變探討上接商周之交的人文精神遺落,重思周孔以下的封建帝制,究竟從何而起?令華夏風貌從此改觀。犀利酣暢的剖析,直叩文化的核心,華夏人文的新局,或許就此啟端。

文章節錄

緒論

商周之交與百年激變

  中國的歷史時空,說複雜,很複雜,厚厚疊疊的二十四史,大有一種讓人讀一輩子都讀不完的望史興歎。說簡單又很簡單,從商周之交到二十世紀前後一百多年的激變,不過是翻了一頁而已。換句話說,假如歷史的時間向度可以轉換為空間存在的話,那麼商周之交和一百多年的中國近現代歷史,乃是處在同一個歷史空間裡。就好比一個圓周的起點和終點一樣,兩者正好相交。

  由於在時間上的漫長、在書寫上的重重疊疊,中國歷史不像美國歷史那麼簡單明瞭,而像一座由冗長的嘮嘮叨叨編織成的言語迷宮。無論是本國的閱讀者還是來自西方的研究者,迷失在這座迷宮裏的人物之眾多,與厚厚疊疊的二十四史相得益彰。對於本國的史家來說,孔子像一堵牆。司馬遷也罷,司馬光也罷,史家們大都被孔子的史見和孔子刪定的經典擋在歷史真相之牆外。孔子這堵牆給中國歷史的解讀造成許多盲點。

  有關中國歷史研究的一個最大盲點,在於把專制讀成中國歷史的傳統,把孔子讀成中國文化的首席代表。好像中國是個天然的專制國家,彷彿中國文化與生俱來就是從孔子開始的。當人們強調所謂中國的國情時,其言下之意,無非就是專制在中國是天經地義。而所謂的新儒家的理直氣壯,又在於標榜只有孔儒才是中國文化的正宗傳承。哪怕新儒家承認專制的政治制度需要變革,也要堅持與專制政治相應的專制倫理卻是亙古不變的。君不見,就連在美國的中國城裡,所豎立的象徵性雕像,都是孔夫子,而不是老子或者其他聖賢。總而言之,在中國歷史的專制迷宮裏流連忘返,已經成了一種古怪的學術樂趣和奇特的心理情結,以致於有人只好把中國文化比作一個大染缸,掉進去就變色。換句話說,一走進中國歷史,一頭扎進中國文化,就會在人為的迷宮裏迷失。

  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忒修斯,是依靠了阿里阿德涅公主給的線團,走出了迷宮。走出中國歷史或者中國文化的迷宮,也有一根阿里阿德涅之線。這根線就近而言,是從《紅樓夢》到王國維再到陳寅恪那個綿綿不斷的人文精神承傳。就遠而論,可以從《紅樓夢》上溯到禪宗興起之後的中國式的文藝復興。然後還可以從魏晉風度、漢末黨錮精神上溯到《道德經》的自然無為哲學、《山海經》的自由人格風貌,以及《尚書》記載中殘留著的民主政治傳統等等組成的文化景觀。這是中國歷史依稀可辨的一脈文化香火,憑著這脈香火的微光,燭照出專制不是中國的國情,孔子不是中國文化的始源和象徵。

  集中國文化之大成、對於中華民族的重要性猶如莎士比亞之於英國歷史和整個西方文化一樣的《紅樓夢》,在對中國專制文化傳統提出永世長存的懷疑的同時,將中國人有關自身形象的記憶,一下子追溯到了《山海經》神話故事。小說以女媧補天開篇,把中國歷史簡化到最為本真的狀態。神話通常是一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寫照,正如夢境裏蟄伏著夢者的下意識。中國人最為本真的民族形象,不是由孔儒塑造的,而是鐫刻在由《山海經》提供的歷史記憶裡。從那樣的歷史記憶裡,《紅樓夢》構築出一個全新的人文世界,構築出由晶瑩透亮的少女們所組成的大觀園,從而力透紙背地寫出這樣的大觀園如何被專制及其倫理所毀滅的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說,大觀園是中國式的伊甸園。《紅樓夢》所講說的全部故事,乃是一個由水一般清純的少女組成的詩意盎然的伊甸園,如何變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的歷史寓言。

  這個寓言到了王國維的學術世界裡,被無意間指向了一個饒有意味的歷史揭秘。王國維是個古今罕見的學術天才,如果說,他的《人間詞話》寫得相當清晰,那麼他的《紅樓夢評論》則寫得有些懵懂,雖然開了從文化氣韻和審美精神上勾畫《紅樓夢》人文景觀的先河。及至他的《殷周制度論》,更是憑著學術上的天賦無意中觸及到了一個極具人文價值和歷史顛覆性的重大秘密:在周之前的中國,專制不是傳統,大一統的中央集權不是周王朝之前的國家政體。換句話說,只消從《殷周制度論》所揭示的殷周之異稍稍跨前一步,人們就可以發現,中國曾經是一個民主的聯邦國家。雖然那樣的民主聯邦與美國式的聯邦合眾國頗有異趣,但在本質上卻是完全相同的。也即是說,民主和聯邦,並不是西方文化的特產,並不是美國特有的國情,而同樣也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最為始源的傳統。正如當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竭力想要推倒孔儒傳統的一個基本支撐點,恰好來自於他們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的那個拖著辮子的王國維;王國維本人可能也沒有料到,他的《殷周制度論》乃是對他所效忠的專制王朝的歷史合理性的根本質疑。

  這樣的質疑在陳寅恪,是由他晚年漚心瀝血寫就的《柳如是別傳》提出的。陳寅恪是繼王國維之後的又一個文化守靈人。他的守靈結果不是喬伊斯(James Joyce)式的《為芬尼根守靈》,而是這部以嚴謹的史筆寫就的文學鉅製。有關明末的歷史,著述紛然。有同時在謳歌李自成的,也有後來斷定多爾袞乃真豪傑的。但沒有人能夠像陳寅恪那樣,從歷史的風雲之中,慧眼獨具地看出了一個風塵女子的人文價值和歷史內涵。正如《紅樓夢》把族群的記憶推回到《山海經》神話,《柳如是別傳》把中國歷史置於一個出身下賤、心比天高的女子的審視之下。當一部由男人主宰的歷史,當一部從來不以婦女兒童為然的歷史,突然被放進女性的眼光裡,其虛偽,其殘暴,其毫無人性,其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嚴重缺如,暴露無餘,一覽無遺。陳寅恪的過人之處,不在於精通多少種語言,不在於學術根柢如何深厚,那些都是許多學人經過努力可以達到的。陳寅恪的難以企及之處,在於其非凡的歷史洞見力,其深透一如卡夫卡(Franz Kafka)之於人類處境的洞若觀火。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