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家X未來學家 劉宇昆與眾不同的創作之路【專訪下篇】

文：黃淑芳

劉宇昆是史上第一位同時獲頒星雲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三大科幻獎的作家，同時也是中國科幻重要推手，他把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三體》、郝景芳的〈北京摺疊〉、陳楸帆的《荒潮》翻譯為英文，推上世界舞台。

繼大受歡迎的選集《摺紙動物園》之後，劉宇昆出版第二本短篇選集《隱娘》，也完成了史詩長篇《蒲公英王朝》，接下來他有什麼計畫？他如何思考作者與讀者的關係？請跟著中央社專訪一探究竟。

Q：您在序文談到為《隱娘》選篇比處女作《摺紙動物園》輕鬆，不再有「呈現」的壓力。這是否代表您已經找到讓自己安適的作者定位，或者對於自己與讀者之間的關係更有把握？

A：隨著年齡增長，你會愈來愈不在乎那些不喜歡你的人。這差不多就是我想表達的。我的小說集對喜歡我作品的讀者有意義，反之則否。就像你邀請朋友來家裡——他們喜歡的是能呈現你平常生活的空間，他們知道你不會因為有客人而大費周章地把家裡改頭換面。畢竟，他們是為了你的靈魂而來。不喜歡你家的人，自然就不會來。

最不以溝通為目的時 最存在詮釋可能性

Q：您認為自己「不以溝通為目的」的寫作，成效反而最好，能否進一步說明兩者之間的關係？您談到正在刻意地把東方文化元素帶進作品裡，有意識地要讓Eastern American的東方文化、東方歷史也成為美國文化、美國歷史的一部分，可否多說明一點您的理念，以及，在您的努力下，是否促成了更多文化交會的火花？

A：長期以來，我一直無法理解那些堅持將文化二分為東、西兩方的人，彷彿文化之間壁壘分明，從不轉換，彷彿沒有事物適合同時放在不同文化脈絡裡，要不然就是根本沒有文化。無論如何，這很虛耗。

對我來說，既然我是美國人，無論我創造出哪種文化作品，都是美國的文化，就這樣。如果柏拉圖的思想可以被認為是美國哲學的一部分，那麼墨子的思想也可以。假使凱撒的功績可以用來類比美國歷史，那麼劉邦和項羽的事蹟也行。如果有人反對，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

回到「我最不以溝通為目的時，結果最存在詮釋的可能性」，我在〈序〉裡提到，小說是由作者與讀者協同完成的。作者用文字創造出一個世界，讀者必然會根據他自己的經驗與信念來詮釋這些文字，不同的詮釋透露出觀看世界的不同方式。最後，讀者安居其中的故事已經與我一開始創作的故事不同，而這個新的故事，是讀者與我共同創造出來的。

以共同創作的藝術經驗為核心的文學小說，與功能寫作（論文、法律簡報、哲學論述，操作說明書等）有所分別。功能寫作旨在縮小讀者詮釋的可能性，迫使閱讀者走上最筆直的路線，朝作者希望的方向前進。一旦偏離這條路線，就會被視為「犯錯」、「誤解」。但文學小說截然不同：詮釋的空間愈開放愈好；讀者才有更多舞台為故事添加自己的風味，享受箇中的美學體驗。在這裡，讀者沒有既定路線要遵循，卻有夠多能召喚情感的路標與負空間（negative space），讓他們走出自己的路。

預測未來是輸家的遊戲

Q：大部分的科幻小說是往前看、想像未來，比方說我們在享受人工智慧、演算法、個人化推薦等新科技服務時，科幻小說家會想像它被應用在失控的、甚至超出發明者想像的地方，預言且警世。您的作品在捕捉這些科技未來的同時，又有大量的回望，「劉宇昆的科幻」最希望傳達的是什麼？

A：除了身為小說家，我也是未來主義者。對於未來，我想傳達的最重要訊息是：預測未來是輸家的遊戲。省點力氣吧。

我在科技業工作多年，對創新和發明的歷史有深入的認識，我可以說，透過無止盡地推斷當前趨勢以預測未來，這種常見的做法是無效的。我們一遍又一遍欺瞞自己，未來是可預測的，我們可以根據現況預知未來。我們淪為敘事謬論的犧牲品，認定當下的世界時局和歷史課本裡的故事一樣簡明，認定我們找得出明確的因果關係，認定我們可以忽略黑天鵝和運命之輪，認定我們只要全盤理解就能逃離危險陷阱。

為無法預測的未來做準備的最好方法，是保持靈活、開放、踏實，在地。不要相信中心化；不要仰賴遙不可及的當局；信賴經過長期考察的論點；以能抵抗脆弱、有實用性的基本常識為先，而不選擇易碎、抽象、專業的論證。

我從不寫預測未來的科幻小說，也不認為任何試圖預測未來的科幻小說值得讀。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特別擅長扭曲當前的現實，以揭示原本在世俗喧囂中早已逸散的細節。說到底，我的故事總是關於我們生活的時空，更在意能否從中揭示亙古不變的人性。

Q：您最初開始寫作的契機是什麼？創作20年，現在的作者劉宇昆跟發表〈迦太基玫瑰〉時的作者劉宇昆，最大的不同是什麼？轉為全職寫作之後，寫作對您而言，是變得更有挑戰，還是更自在？

A：作家會隨著時間改變。現在的我已經不可能寫出20年前我寫的故事，20年前的我也寫不出現在我所寫的作品。人們很常將這種隨時間產生的改變視為是具有價值的——彷彿作家寫於成熟年紀的作品絕對比青澀年華寫的故事「更有分量」（反之，早年寫的故事也絕對比現在的創作「更有活力」）。我反對這種說法。正如人們不會拿青春歲月的愛情與黃昏之戀相比，20年前身為作家的我，與20年後的我就是不同——當然，再過20年我的寫作也不會和現在一樣。回頭看看自己有哪些改變、寫出來的故事有什麼不同是件好玩的事，發現自己竟然有這麼多面向，令我驚喜。

全職寫作真的很棒。我非常幸運，能做自己最愛的事——構建故事——還能得到收入。我也喜歡未來學家的工作，為政府、智囊團、科學家、工程師、企業、大學與其他機構提供建議，讓人們知道講述未來的意義何在，讓人們知道，講述未來生命的故事，既像一種祝福也像一種詛咒。我尤其喜歡提點新作家寫作技巧，給他們職業選擇的建議——此時此刻正是成為說故事者的最佳時機；人類進程上，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求好故事。虛擬實境、電玩、電視、電影製作、社群媒體……講故事的載體類型、能接觸到的受眾都更甚以往。能目睹故事的黃金時代，真是太美妙了。

COVID-19影響：世界政治重組與陰謀論盛行

Q：COVID-19疫情已超過兩年，全世界被迫改變。您的生活和創作受到最大的影響是什麼？小說家總是反映現實，您將如何回應這場疫情帶來的變局？

A：我懷念能夠與人面對面的文學節和工作坊。能夠愈早回歸往日愈好。

至於COVID-19的長期影響，我認為現在下結論言之過早。這種影響世人的重大事件，通常最直接的變化不會永遠維持，但長遠來看，愈隱微的細節愈重要。我不認為口罩和疫苗接種的諸多爭辯會影響很久，但世界政治重組和陰謀論盛行……我想它們會改變未來的樣貌。

我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稍微看懂911事件如何從根本上改變了世界秩序，就某些方面而言，這些變化仍在持續。我認為也要等到幾十年後，才能真正理解這波疫情如何改變世界。

但與此同時，我們要在歷史用精巧的故事抹除這些紛亂、馴服這些不可預測性之前，持續講述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的故事。

Q：您的作家生涯非常成功，大獎得了、銷售量有了、獲得許多跨國讀者的支持、史詩長篇耗時10年寫完了， 您給自己的下一個挑戰是什麼？

A：多謝讚美！接下來我期待在遊戲創作或虛擬實境領域做些有趣的事，這是當今最創新、最好玩的說故事媒介。目前我有幾項與電視、電影相關的計畫在進行，不能透露太多，但可以說的是AMC的新影集《萬神殿》（Pantheon）是以《隱娘》這本小說為藍圖。我很高興看到自己的作品在螢幕有了自己的生命。

最後，我向來認為我的下一個故事將會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希望喜歡我作品的讀者能繼續追隨我，一起變老，一起面對變化，為那無法預測的未來轉形成新的自己。（編輯：王靖怡）1110415

書名：隱娘
作者：劉宇昆（Ken Liu）
譯者：歸也光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4/08

新書線上活動：從《摺紙動物園》到《隱娘》——閱讀劉宇昆開創性的科幻寫作

時間：4月22日（五）7:30pm-9:00pm
主講人：高翊峰（小說家）、馬欣（作家）、譚光磊（版權經紀人）
合辦單位：Readmoo
活動平台：Google Meet
活動詳情：https://forms.gle/pjcwa8jzSeXqH74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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