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作家森見登美彥對「書在書中登場」這種奇趣非常著迷,寫下最神祕的小說《熱帶》,讓書裡也有一本「傳說中的小說」《熱帶》登場。他自述:「我強烈感受到《熱帶》這本書在阻止我從中脫逃。雖然是自己動念想寫《熱帶》,最後反被《熱帶》佈下的迷陣困住。連我自己都驚呆的奇怪作品!」
文章節錄
《熱帶》
勿語無涉於己之事,
否則將聞不豫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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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感到相當懊惱。
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寫什麼樣的小說才好。
人在奈良的我,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平淡日子。早上七點半起床,從陽台環視奈良盆地,向朝陽道早安,吃培根蛋,九點開始坐到書桌前。下午一點,寫作暫告一段落,吃過午餐休息片刻,傍晚再度坐到書桌前,處理寫作以外的雜務,看看書。到了晚上七點,和妻子共進晚餐,之後寫日記、洗澡、打發時間,然後上床睡覺。如果寫作順利的話,這種生活倒也沒什麼好挑剔。
但寫不出東西時,就一般社會觀念而言等於「零」,比路邊的小石頭都還不如。
寫不出東西的日子一直持續,我不時會想到魯賓遜的遭遇。自己就像發生船難,漂流到無人島,空虛地等待經過的船隻。隨著奈良的四季變換,寶貴的人生光陰就此虛擲。盤起雙臂,什麼也沒做,轉眼成了老頭子,和同樣變成老婆婆的妻子坐在外廊曬太陽。如果真能這樣,倒也還不壞。
我心想,也差不多該舉白旗認輸了。
處在這種小說家的撞牆期,實在提不起勁認真閱讀「小說」。扎實的社會性主題或有深度的人性電視劇,也很難耐住性子看下去。連坐到書桌前都會心生排斥,只好躺在從不收拾的被褥上,一會兒看《古典落語》,一會兒看《聊齋誌異》,一會兒看《奇談異聞辭典》,大致掃過一遍後,我開始看起大部頭的鉅作《一千零一夜》。
沒人能知道人生會發生什麼事。
我與這本書的邂逅,帶我展開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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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如下展開。
很久以前,波斯有位山魯亞爾國王。國王在某個契機下得知妻子對他不貞,就此對女性充滿不信任,到近乎變態的地步,他每晚命人帶一名處女前來,奪走其貞操,隔天一早便殺了對方。大臣的女兒山魯佐德對遭此厄運的女子們不忍心,決定挺身而出,不顧父親的反對,自願到國王跟前服侍,並開始說奇妙的故事。但每到天將破曉時,山魯佐德便會將說到一半的故事打住,要得知故事後續發展,山魯亞爾國王便無法殺她。就這樣,山魯佐德每晚都保住了性命,拯救了自己和百姓。
這就是所謂的「框架故事」,收錄在《一千零一夜》裡的龐大故事,幾乎都是山魯佐德說給山魯亞爾國王聽的故事。在山魯佐德的故事中登場的人物,又會再說出故事,所以像俄羅斯娃娃般層層疊套的狀況會持續發生。故事本身天馬行空,趣味無窮,這種複雜奇特的敘事結構,堪稱是《一千零一夜》的精妙所在。
岩波書店出版的精裝版《完譯.一千零一夜》,全套共十三卷。
在第一卷的開頭,與山魯佐德一同來到山魯亞爾國王跟前的妹妹敦亞佐德,按照事先與姐姐說好的方式,央求姐姐說「睡前故事」。
於是山魯佐德對她說道:
「我當然很樂意說故事給妳聽。不過,這需要我們無比偉大、高雅的國王允許才行!」
山魯亞爾國王正好也為失眠所苦,因而欣然同意山魯佐德說故事給妹妹聽。就這樣,山魯佐德說起了第一晚的故事。
附上插畫的扉頁有這麼一段文字:
「一千零一夜 就此展開」
宛如聽到一扇巨大門扉開啟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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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的某個下午,我走出書房,倒向我那向來都不收的被褥上。
對下一部作品的構想仍舊卡在暗礁上,動彈不得。我開始思考,乾脆就在暗礁上蓋一棟住起來舒服的房子,在裡頭生活算了。在小小的庭院裡種蘋果樹,養隻可愛的柴犬,取名為「小梅」。然後唱著歌頌妻子的歌曲,拿出《一千零一夜》來重新溫習,以此度過餘生吧。
我全神貫注在隱居生活的安排上,妻子在一旁哼著讚美歌,慢慢地摺疊洗好的衣服。丟在枕邊的《一千零一夜》,終於看到超過第五百夜了,卻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完。
不久,我望著天花板嘀咕道:
「看來,我小說家的生命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