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切結束之前》是約翰‧哈威膾炙人口的芮尼克探案系列第十部小說,原本也是系列的最後一部,但最後哈威又續寫了兩部。
在這部小說裡,諾丁罕這位愛貓、愛爵士樂與三明治的警探芮尼克,目睹城市因毒品、槍械、暴力而逐步沉淪,在一樁樁看似沒有關聯的重案之間奔走,抽絲剝繭揭開盤根錯節的社會黑暗面,以及隱藏在平靜表面下的人心貪嗔愛恨。
告別終將來臨,但疲憊的芮尼克始終不失去對人性的信心,試圖在一切結束之前,留住最後一絲光明的希望。
文章節錄
《在一切結束之前》
◆ 1 ◆
她已經十二年沒見過他了。並不是她不想,她寫過很多信,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希望他能改變心意。費瑟斯通,哈維里格,萬德渥斯,灌木叢監獄[1]。她苦苦哀求他,求得夠多次了。她本來以為隨著時間流逝,他會慢慢放下過去。
起初她還是去,路途漫長,有時搭汽車,但通常是搭火車。不是為了違逆他,而只是希望人在那裡,接近他,和他共享同樣的天氣,呼吸同樣的空氣。她遠遠看著大門口的探監者:有些妻子和情人,一大早起床,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特別做了頭髮,化好妝;其他的女人拖兒帶女,彎腰駝背,步履蹣跚,彷彿肩上背負千斤萬擔。她們出來之後,她總想辦法混進其中,從她們的對話裡捕捉和那個人有關的隻字片語。後來,她突然不再去了。她開始定期寫信給他,在每個月的月初。這是她的儀式。家長裡短,孩子們的一些生活細瑣。他從未回信,但她努力讓自己相信,這無所謂。
有時在傍晚,她獨自站在樓上,目光越過鄰近房舍的屋頂,凝望黑幕完全降臨之前,那最後一絲晝光閃逝的瞬間,回想起他以前看著她的模樣,那雙灰色眼睛裡燃起的明亮燄光。
終生。在一切的等待之後,法官嘴裡說出的這兩個字。終生監禁。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之前就說出的這兩個字:終生。
她現在眼前還會浮現媽媽那天的面容,聽見那聲輕輕的痛苦嘆息,彷彿從體內釋放出空氣來,慘白的皮膚鼓起,又陷下。她現在還可以感覺到自己當時的驚慌,那沿著血管奔湧的驚慌。終生,他是這麼說的嗎? 那語氣,彷彿他是在賜與,而非奪走什麼。至少要服刑二十五年。她好想放聲嘶喊,想讓時光逆轉,那審判進行的短短數日,那拍照存證的證據,證物A,證物B,那結辯。讓一切重新開始。不,不是從那時,而要回到更早更早以前。
她靠在旁聽席厚實的木欄杆上,有那麼一瞬間,他轉身,抬頭看她。她清清楚楚在他臉上看到,她該分擔的罪咎。僅僅一瞬,他兩旁的法警就從左右押著他離開了。忿怒,甚至是罪惡感─但她在他臉上看見更多的是羞愧。不是為他自己,或為他自己所做的事,而是為她。
◆ 2 ◆
芮尼克五點四十五分起床,對著早已穿透窗簾射進來的日光眨眨眼,決定讓自己再睡十五分鐘。窩在床尾幾乎分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尾的,是他四隻貓裡的兩隻,邁爾斯和派伯擠成一團。先後收留來的這幾隻流浪貓裡最瘦小的一隻,巴德,頭靠在芮尼克枕頭上,一只爪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輕輕發出鼾聲。而向來對舒適的家居生活不屑一顧的迪吉,這會兒正在外面巡視鄰居的花園,悄悄行穿樹籬,尋覓田鼠、森鼠、小鳥,偶爾也逮得到行動遲緩的家鼠,有一回竟然捕到一隻松鼠,而兔子嘛,甚至捕過不只一隻呢。牠會把戰利品從活動貓門拖進來,彷彿某種隆重儀式般地擺在芮尼克腳邊,睜著一雙明亮眼睛,驕傲拱起背。
然而這天早上,芮尼克終於拖著腳步,光腳從臥房走到淋浴間,再從淋浴間走回臥房,步下寬闊的樓梯到玄關,走進廚房,並沒有任何動物在等著伏擊他,不管是活的或死的都沒有。
芮尼克在波蘭俱樂部認識的一位電工朋友,在廚房幫他裝了第二組音響喇叭,給燒水壺裝水,放到爐上燒之後,芮尼克走到客廳,從架上抽出一張老唱片,有刮痕的黑膠唱片,封面是亨利·盧梭[2]的知名畫作《獅子的盛宴》,儘管這隻獅子並非迪吉,但從在巨大花朵之間享用獵物的這隻大型貓科動物身上,芮尼克還是看得出來牠們因血緣而來的相似之處。
這張唱片是《塞隆尼斯.孟克演奏艾靈頓公爵》,是他最早聽到也是第一張擁有的現代爵士樂唱片。這奇特的鋼琴演奏聲,如今聽來如此熟悉,孟克以持續不斷,但破碎零亂的琴音演繹公爵的曲調,乍聽似是猶豫,實則流暢無比。
他回到廚房,打開一罐雞肉口味的貓食,倒進四個不同顏色的貓碗裡。他常換咖啡豆,目前最愛的是在國會購物中心白屋買的法式烘焙與摩卡混合。他把閃亮的咖啡豆倒進掌心,吸一口濃郁的香氣,才裝進漢娜聖誕節送他的造型優雅的磨豆機。
漢娜。噢,漢娜。
令人震顫的四個音符重覆了四遍,肯尼.克拉克輕輕拂響小鼓,孟克輕快地彈起〈I Let a Song Go Out of My Heart〉。
和漢娜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漢娜和他都怎麼了?上次差點按捺不住衝動,想拿起電話撥打那個他熟記於心的號碼,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隻貓碰碰他的腳,開始喵喵叫,總算有人覺得開心,因為芮尼克不再那麼常在外過夜,越來越常一大清早在自己家裡起床。
他切了幾片黑麥麵包,放進烤箱。要塗李子醬還是柑橘醬?他想李子醬好了。他正在看一本書,至少是重讀幾個部份啦─《漫談爵士樂:口述歷史》。這是蘇格蘭場藝術與古董小組督察潔姬·費里斯送他的,作為他們上次合作破案的禮物。片片斷斷的口述錄音記錄,很適合他上班之前在安樂椅裡讀上十分鐘。
◆
芮尼克上班的警察分局位居市中心邊緣,正好在居民大多是較貧窮勞工階級的雷福德,以及 多半是較為富裕的中產階級私人房宅的公園區交界處。艾福雷頓路往東是林頓區的學生公寓,往 西則是市中心,有很多資產階級出入的俱樂部與酒吧,以及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尋歡作樂族群。
刑事偵查組在二樓,最靠裡側的小隔間是芮尼克的辦公室,外面的組員辦公桌上塞滿電話、 紙張、髒馬克杯、電話簿、筆桿咬痕斑斑的原子筆、列印好的表格、鍵盤、電腦螢幕。
團隊四名刑警之一的凱文·奈勒把電話夾在下巴和肩膀之間,想辦法安撫打電話來的老太 太。她今天早上一下樓就發現她家大門敞開,電視、相機、微波爐,以及藏在舊餅乾鐵盒裡的 一百五十鎊全都不見了。「好,」奈勒說,「當然。」接著:「好,我瞭解。」手裡一會兒拿著筆 在橫條筆記本上塗寫,一會兒攪拌他的茶。
莎朗·嘉納特心不在焉地撥弄她那頭鬈髮,一面捲動螢幕上的前科犯名單,希望碰巧找到吻 合雷福德路那個地址與她在酒吧裡只聽到一半名字的那個人。卡爾·文森坐在靠側面牆邊,衣袖整整齊齊折高到手腕,正在和中央警局的一名警員交叉比對昨晚被偷的汽車細節。
至於班恩·弗爾斯,唯一顯示他已經來上班的,是他辦公桌上吃了一半的培根漢堡。芮尼克甩開也想吃三明治的念頭。
葛拉翰·彌林頓是在芮尼克手下工作最久的組員,時間久到他倆都懶得回想了。他在芮尼克辦公室外面徘徊,挺起胸膛,鬍子梳理得乾乾淨淨。活像準備伏擊兔子的白鼬,芮尼克想。
「早安,葛拉翰。」
彌林頓咕噥一聲。
「事情不少。」
「是啊。」
「很正常吧?」
「但昨天晚上很慘。」
芮尼克在他的辦公桌後坐下,靠在椅背上。「那就先說給我聽聽吧。」
「你知道吉米·彼德斯開的那家夜店......」
「整間店金光閃閃的那家。」
「上個月改了裝潢,漆成紫色,還掛了好幾張性感明星的大照片,自稱是「熱點」。從昨天晚上的情況來看,倒也沒言過其實。」
「有人鬧事?」
「艾福雷頓路上的救護車警笛響個沒完,活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
「然後?」
「有六個被抬進女王醫院,急診處到處都是血。有一個傷勢很重,臉部和頸部都有刀傷,在加護病房,能不能活下來還很難說。有十幾個在現場由急救員處理傷口。情況大致是這樣。吉米·彼德斯氣得大罵,說店裡損壞的桌椅和酒杯價值上千鎊。」
「八成是為了申請理賠,損失金額誇大了一倍。」
「還有其他損失也是。」
「可是他的保全哪裡去了? 要是沒有身穿閃亮外套和戰鬥靴的魁梧保全守門,吉米是絕對不會開門的。」
「就在戰場上啊,他們如魚得水。」
芮尼克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每回他們好不容易成功把某處的蓋子蓋好,就又會有另一處爆開來,這究竟是為什麼?「好吧,」他說,「知道是怎麼開始的嗎?」
彌林頓哼了一聲。「說法多著咧。但有一件事大家的說法都相同,也就是這群小子大約兩點鐘進來的時候,已經喝得有點醉了。其中一個突然看上別人的小妞,剩下的你就猜得出來了。」
芮尼克搖搖頭。「這些小子,葛拉翰,是白人還是黑人?」
「白得像雪一樣。」
「那女孩呢?」
「女孩也是白人,但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不是。」
芮尼克站起來,走到窗前,透過骯髒的玻璃往外看。在這座城市長大的他,始終忘不了童年時期的種族暴動。那讓他驚恐羞愧的過往。
「你覺得是因為膚色?」彌林頓說,「背後是種族問題?」
「我的想法不對嗎?」
「也許沒錯,但也不完全對。我覺得應該還有別的因素。」
「繼續說。」
彌林頓搖搖頭。「我也不確定。我說不上來,但是他們回答問題的樣子更像是......」
「顧左右而言他?」
「恰恰相反,好像迫不及待要開口,什麼都交待得清清楚楚,除了究竟是誰拿刀傷人的。現在有兩個關在拘留牢房,馬克·埃里斯和比利·斯卡索普,我們讓他們冷靜一下。但是羈押他們也沒什麼用,只是浪費時間和金錢而已。」
「所以也沒找到凶器?」
「我們到現場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神秘失蹤。」彌林頓扯掉鬍子上的不知什麼東西。「我叫班恩·弗爾斯回現場去,找彼德斯和他的酒吧員工,還有兩個保全做筆錄。看他能不能挖出一點新消息來。」
「加護病房的那個傢伙呢?」
「偉恩·費拉迪。我現在正要去看看他。」
芮尼克咧嘴笑。「帕克餐館有早午餐,對吧?」
「應該有。」
「幫我帶個三明治回來,葛拉翰,香腸蛋,多加一點棕醬。」
芮尼克坐回辦公桌後面,聽見已走到外面的彌林頓愉快吹著口哨,又是對佩圖拉·克拉克[3]致敬的歌曲。
[1] 上述均為監獄所在地。
[2] Henri Rousseau,1844-1910,法國後印象派畫家,以描繪叢林場景著稱。《獅子的盛宴》(The Repast of the Lion) 即描繪叢林中獅子進食的畫面。
[3] Petula Clark,1932-,英國知名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