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發稿時間:2023/12/08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作者|陳思宏
出版社|鏡文學
出版日期|2023/12/01

她,是個過氣的中年女星,跑跑通告,嫁給政客,沒什麼代表作。她膽小懦弱,可是很多話能說,唯一能上嘴的成就,就是小時候和他一起拍了床墊廣告和一部得獎電影。現在,她兒子搞失蹤,老公忙選舉,那部電影卻被4K修復,在南特影展重新上映。她決定到法國,找他。

他,是個不擅言詞的演員,無止盡的眼淚讓他成為影帝。他沉默不愛笑,身體粗獷豐饒,想哭就幹,流精亦流淚。童年和她拍的電影他沒忘,那是道結不了痂的傷。如今,他的愛人離去,心裡荒蕪,耳畔無聲,不料竟有人捏著他的手肘、躺上他的床。塞納河畔突然吵嚷,是她。

她一直講,他不說話,任記憶帶他們出發,散步,走路,時快時慢,步伐凌亂。從巴黎到南特,彷彿當年,從台北到高雄,不能說破的祕密,無法言語的痛楚,都還在等出口。只是走到盡頭,他們回首,這才發覺來時路上滿是腳印……。

一隻穿山甲。

兩隻穿三甲。

三隻……

內容節錄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1.睡覺

  她和他,在巴黎夏天結束那天,終於又睡在一起。

  有多久沒睡在一起了?他完全不記得,她記得。他依然是離開的那個,她知道自己是留下的那個,等著,繼續等著,沒有離開,無法離開,等自己睡著,裝睡,等失眠離開。等久了,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就是在等他,還是在等自己放棄。真的等太久了,分秒成世紀,她的等待擴張成雨林,生態物種氣候繁複,地表腐葉爛枝等真菌分解,失眠的豹等睡意,蜘蛛網上的蚊等死,貘等走失的孩子回巢,樹葉上的雨滴等墜落,蟒等脫皮,鷹等風,樹冠等日出,穿山甲等蟻。別無他法,只能繼續等,等消失的那個人爬回床上,與她一起在雨林裡沉沉睡去。就算那個人終於現身,等待就結束了嗎?或許等待就是她活下去的驅動,再等一下子,再等下一個,等待不是被動,是主動,身體備戰姿態。為了好好睡覺,她一定要等到他。

  終於又在同一張床上,好久好久沒睡的她,頑石意識終於鬆動,下雨了,溪暴漲,頑石甘心離開乾涸河床,隨溪水漂流,沖刷到很遠很遠的陌生境地,不痛了,身體深處不明痛源消失了。他是大雨,他是洪水,只有他能搬運她的睡眠,把堅硬乾枯搬移到茂盛溼潤。在這張窄小的巴黎床上躺下,她清楚,這一覺始於洪荒,鼾聲喚醒文明,口水甘霖大地,醒來窗外將是銀光金光噴濺的嶄新未來。

  他卻睡不著。

  窗敞開,窗外巴黎也無眠,月明,鄰居鬧,街上酒鬼叫囂。

  風送來雨味。他知道這味道叫做Pétrichor,查了字典,潮土油。J教他的。J和他在公園長椅上等訂單闖進手機,盛夏燥熱,午後時光滯留,只有雨,與風勾結的雨,才能修補龜裂的時間。他不介意那樣的等待時光,萬物遲到,巴黎暫停。公園樹下長椅只剩他跟J,只要陽光再囂張一點點,就差一點點,樹木摩擦就會著火,公園灰燼,這次他終於澈底消失。他每次刻意消失都好怕。但這次完全不怕消失,身旁有J。

  J說什麼他都聽不太懂。口音濃重的法語。反正他也無意聽懂。聽不懂,卻懂。他寡言,就聽J說。無關文法句構發音,就是明白。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懂」。詞彙片語標點符號都理解了,就「懂」了嗎?真正想說的話是龍蝦,有硬殼有螯有觸角會夾人,趕緊沸騰一大鍋熱水,龍蝦入鍋,鍋蓋阻生路,殺死真心話就不傷人了,謊言鮮美可口。J語言熱烈,聲腔不隱匿,舌齒直白,想什麼說什麼,想親吻伸舌頭,想哭泣扯喉嚨,想尖叫身體演十集恐怖影集,不曖昧,迎面對撞,口紅只選最艷紅,假睫毛長如章魚觸手,愛到底,恨到死。所以就算聽不懂字詞,他總是懂J。

  某種熟悉的味道忽然飄進公園,鼻腔裡黏稠,近似霉味。J站立深呼吸,歡呼,艷紅雙唇不斷說Pétrichor,他搖頭,不懂不懂,J在他手心拼字,Pétrichor。他在手機輸入,拼錯好幾次,終於找到,潮土油,這三個中文字他也沒聽過。植物遇旱所分泌出的油滴入泥土岩石裡,雨水撞擊乾燥大地,雨水混雜這種油所產生的氣味就是Pétrichor。他其實也聞到了,從小他就很怕這種霉味,聞到會立即想到母親,想到離別,眼睛會下雨,原來有正式科學名稱。潮土油攻城,從公園四面的街道奔騰而來,整個夏天不斷喊渴的土壤張嘴迎接。皮膚還沒攔截到雨滴,雷先擊中艾菲爾鐵塔,街上行人急奔躲雨,花裙瑪麗蓮夢露,雨聲潑猴,強風撕爛露天咖啡座的陽傘,咖啡杯蛋糕盤酒杯煙灰缸在人行道上摔成一首鏗鏘德布西,繽紛商店招牌掙脫螺釘,誰按下了時間快轉鍵,巴黎加速,暴雨即將占領這個小公園。J和他手牽手閉眼深呼吸,Pétrichor灌滿身體,雨下一秒才抵達,兩人緊貼的手心已經先下了猛烈的熱帶雨。熱雨來襲,在頭皮上鑽孔,J舌頭是土撥鼠,伸過來在他臉上打洞。

  這個巴黎夏天沒有雨,也沒有J。乾旱高溫,連續好幾天高溫衝破四十度。今天她來巴黎了,就躺在他身邊。這麼久沒見了,同睡一張床,整夜枕生疏。但還能睡哪裡?睡沙發?這巴黎小公寓不到八平方公尺,沒有空間容納沙發。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烏雲沾溼窗外月,涼風起,他清楚聞到Pétrichor,快下雨了,雨聲未到,潮土油先抵達。原本以為這巴黎夏天無止盡,是她吧,把秋天帶來巴黎了。

  不是跟自己約好,夏天結束之後,他就要離開巴黎了。怎麼此刻身旁躺了她?怎麼還困在這八平方公尺的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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