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骸書

發稿時間:2024/02/09
殘骸書
殘骸書
作者|陳列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23/01/31

2023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張俐璇(決選評審,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殘骸書》是陳列再次的「獄中書」。

1980年,陳列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無怨〉,原題正是「獄中書」。《殘骸書》重返獄中,是陳列在景美看守所舊址,國家人權博物館的駐館書寫。時隔多年,「回頭進去那個傷痕累累、黑暗而淒冷的往日地帶,是有必要的嗎?」作者的問號,可能也是許多讀者的問號。

《殘骸書》書寫的是作者未曾直面重返的往日地帶。10年前的《躊躇之歌》,陳列從走上生命「歧路」的1972年寫起,下個篇章則跳接1976年出獄後的「藏身」生活。未曾著墨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早已有許多受難者與研究者說了許多。

《殘骸書》的特別之處,在於作者所採取的「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書寫位置——從自己的獄中經驗出發,延伸至其他政治受難者「前輩」在50、60年代綠島的獄中故事,探問「人」在其間的破碎,與其後修復的可能。而「閱讀」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既是獄中的精神支持,也是駐館的經驗反思。

作為駐館書寫,《殘骸書》並非全然的「政治正確」,對於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入口意象設計、「仁愛樓」看守所之名的沿用、獲頒恢復名譽證書等,作者以平實有韻的文字,另書看法,拋出問題。

相較於《躊躇之歌》是敘事結構清明的「大散文」寫作,《殘骸書》不分章節的碎片式呈現,以及剴切的提問,更像是對讀者的邀約:凡此種種,我們可以如何理解,如何回應,然後一同前行。

內容節錄

《殘骸書》

  軍事法庭北側牆壁的外面,橫排著「公正廉明」四個字,字是特別用心以浮雕的方式凸顯出來的,而且是莊重的隸書體,每個字大約一米四方,全漆成鮮明的紅色,襯著淺藍的牆面更是耀眼。而在這四個字的正中央,是想來必然代表著軍法系統的一個更為巨大的徽誌,一個設計得左右完全對稱的象徵圖示,其中有梅花,有三個相扣的圓圈,有植物的葉子,有基座,以及天平。有黃色、綠色、紅色和灰色。

  「公正廉明」這四個字,似乎既概括了司法倫理的規範,也表明了對司法者品德操守的要求,但是,我關在這裡三年多,卻從未見到這個鮮明而嚴正的宣示、昭告或者說標語。被收押的第一天,我坐在警備車的後座從這個軍法營區的大門進來之後,驚疑惶惑間,就直接被帶入了法庭;三年多之後從這個看守所移監到土城的所謂仁愛教育實驗所去接受感化教育時,則是和幾個獄友一起坐車,背對著它離開的。我第一次真正見識到這幾個似乎正氣凜然的大字,必須等到一九八○年三月間連續九天的所謂美麗島事件大審判時。那時候,我出獄也已三年多,卻還在仍不很熟悉且難以進入的社會裡艱苦浮沉。那好幾天我緊緊盯著的電視畫面裡,這大剌剌的四個字,這面牆,以及這一次審判所使用的第一法庭,以及那幾個被押解著進入法庭的所謂暴徒們,那些押解他/她們的憲兵,還有擁擠在入口大門到法庭之間的人,包括媒體記者和可能是獲准來旁聽的人權團體代表,對我而言,都是有如奇幻夢境裡很不真實的紛亂景致。所有的這些畫面,竟然可以破天荒地出現在電視上,出現在所有人民的眼前,讓人們看見,是根本難以想像的。我在電視機前既焦慮又不免興奮地努力要去辨識這個所在,但是除了那個兩側各有一個崗哨的入口大門之外,我都沒有記憶。包括這四個極為刺目的大字。

  從那幾天少數幾次短暫出現的電視畫面裡,從入口大門往內看,我才突然發現,標示著這四個大字的這面牆,其實整個的就如同舊時建築所稱的照壁,是用來阻擋視線的,阻擋外人窺見牆後的空間布局,以及,牆後種種不可告人的祕密。

  那些年代裡,真正可以見到這四個大字的,而且是每天必然要看到的,當然只有在這個軍法禁區裡上班的人,其中必然也包括負責起訴和決定我們罪責的軍事檢察官和軍法官。他們每天從這個禁區的大門進來(園區東邊較小的那個進入所謂接見之路的門,應該是專門給來接見的人使用的),鮮明地跳入眼裡的這四個字,對他們曾有什麼意思嗎?也許,他們認為,強權就是公理。或者,他們視而不見。或者,他們也知道,這根本就是騙人的東西。

  《美茵河畔思索德國》一書裡,作者蔡慶樺提到,法蘭克福總檢察署大樓外牆上,懸掛著的是德國《基本法》第一條的文字—「人性尊嚴不可侵犯」。他說,這是由於總檢察長弗里茲.鮑爾的堅持。這位檢察總長在德國戰後全國公務系統都試圖掩蓋或遺忘納粹的歷史時,為了追求正義的落實,曾經長期憑著一己的力量堅持不懈地對抗整個國家,對抗社會大眾的沉默與欺騙。「他終生履行他做為一個真正法律人的義務,那義務並不是維持國家的正常運作,而是正義。他堅決認為,法律人服從的不是國家,而是憲法、真理與正義。鮑爾的名言:『我們無法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出天堂,可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做些什麼,好讓這塊土地不致淪為地獄。』」

  在我們這裡的軍法園區裡,所有的檢察官和法官們,卻似乎都一直忙著參與地獄的建造。繫獄十二年之後為了見證白色恐怖歷史而孜孜矻矻寫下上百萬字證言的陳英泰認為,「軍法審判官是蔣介石最大、最重要的幫凶」。他並且斷言,「他們經年累月,辦案、拿獎金,分贓所沒收的財產,累積財富的速度很快」。他早在白色恐怖的相關檔案還不被允許開放的年代裡,就努力蒐集了五○年代青島東路軍法處五十六個軍法官的姓名,揭露在他所寫的書裡。

  現在,我終於可以站在這個判定我叛亂的法庭的側牆外,站在這個天平徽誌正中央的前面,在「公正」與「廉明」這兩個偉大詞彙之間,向前看,看著將近五十年前的那個午前時分,我憂心忡忡但又不知所措地被幾個面無表情的陌生人控制著坐在車上所進入的地方。我往後對人生的想像以及不再想像,很大部分就是從那個門口那裡正式開始的。那也是這個禁區存在的二十年當中上千名被拘押然後被定罪的政治受難者,他們生命走向的一個絕對分隔處。從那個地方開始,從那個時候開始,正常社會的大門對我們關閉了起來。此後許多年許多年,直到死亡,我們因此都成了不同以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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