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奈回家

發稿時間:2024/05/03
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
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
作者|巴奈、徐璐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4/30

以〈流浪記〉聞名歌壇的巴奈,從自我認同的迷惘裡走上族群命運的反思與奮起。為了原住民族的「尊嚴」、為了「轉型正義」、為了要求政府「完整劃設原住民族傳統領域」……

二○一七年起,巴奈與那布走上凱道,經過警方多次驅離,最後轉進二二八公園的角落,抗爭運動逐漸從焦點轉向邊陲。

她和那布在帳篷裡歷經四季寒暑,甚至曾經「睡在沒有屋頂的地方」,他們堅持了七年、超過二千六百個日子。

這本書首度寫出巴奈的成長故事,更寫出原住民族群被迫離開家園、失去土地的歷史。這是一本讓人熱血沸騰的書,也是原住民族生命和歷史的縮影。

內容節錄

《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

泥娃娃

  一九九一年,一位念北藝大舞蹈系的朋友拿了一本叫《原舞者》的書給我,吳錦發編的。

  我看到一段文字:「很歡迎有興趣的人參與,只要是原住民,就可以加入。」朋友鼓勵我去,說他們很缺團員。

  當時,我已經和「滾石唱片」簽了合約。但我常想我是一個喜歡唱歌的原住民,怎麼連一首祖先的歌都不會唱。滾石唱片的合約到期後,我就跑去和「原舞者」藝術總監懷邵・法努司(Faidaw Fagod)「面試」。我搭了公車去到新店寶橋路一棟五層樓的舊工廠。

  一九九一年成立的「原舞者」是台灣最早的原住民職業傳統樂舞團體。「原舞者」和「優劇場」共用的辦公室兼排練場在五樓。我推開鐵門,進門處左邊像是通道的地方擺了兩張椅子,就是「會客室」。旁邊有兩台腳踏車和一些雜物,空間相當簡陋。大家都叫懷紹「蘇大哥」,因為懷紹(Faidaw)不好發音。

  一坐下來,蘇大哥就問我:「妳叫什麼名字?」

  「柯美黛。」

  「不是,不是。我是問妳的族名。」

  我當場就傻了。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是「山地人」,是「蕃仔」,從小別人都是這樣叫我。但「族名」是什呢?我有好多問號。

  「原來我沒有名字!」

  「怎麼會有人沒有名字?」

  「現在,還有多少人沒有名字?」

  我回去問了阿美族的母親,她才臨時幫我取了「巴奈」。巴奈是稻穗的意思,原住民的菜市仔名。

  我進了原舞者,全職,月薪一萬五千元。那年我二十六歲。

  我的父親是卑南族,但我在台南出生。小時候,台語是我的母語。六歲時,我自己回到台東縣初鹿部落的家。

  那是個小村落,台九線經過,也有初鹿火車站,街上有幾家公路餐廳和雜貨店。

  從我家出去,不到三分鐘,就是大馬路。路旁都是麵店、自助餐店、檳榔攤、快炒店,現在那裡也開了三家超商。

  初鹿國小唸到三年級,望女成鳳的媽媽把我轉到馬蘭國小,台東市的明星小學。

  父親常請朋友來家裡吃飯。吃完飯,父親會叫我在桌旁唱歌給大家聽,我就唱〈泥娃娃〉。唱完,父親會給我五塊錢,我和同學可以買好多零食。所以即使沒有客人,我也會跑去跟他說:「我還要唱〈泥娃娃〉。」

  轉校沒多久,父親改當大卡車老闆,公司有四輛大卡車,那是家裡比較不窮的日子。父親僱了好幾位司機和助手,油錢之外,卡車常常需要修理,父母親一直在周轉錢。但家裡有一把吉他,我哥哥的,我每天都偷偷自彈自唱。

  有客人來吃飯的狀況維持不到三年。父親的車行倒閉,負責開支票的媽媽因《票據法》坐牢半年。小學六年級時,父親帶我和哥哥離開台東,搬到玉里。

  我記憶裡最常停留的畫面是剛到玉里時,父親租來的那間鐵皮屋。破舊、窄小,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又熱又濕。後來,在學校讀到「家徒四壁」這四個字,我立刻想起我自己的家,什麼都沒有,有時還需要向鄰居借電。沒借到電時,我們只好點蠟燭,那種颱風來時常用的紅色蠟燭,為了怕油滴到地上,我讓它站在鱷魚蚊香的鋁罐裡。

  洗澡要用熱水,用一個鍋子放在瓦斯上燒。有一次,我沒拿好鍋子,滾燙的熱水倒到我腳踝。我不知是從哪裡聽過的,就拿醬油去淋。家裡都沒人,沒有看醫生,我到現在還有一大塊褐色的疤痕。

  小小年紀的我知道哭沒有用。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窮到什麼都沒有,是我的童年。小學六年級快結束時,父親要我拿兩千元到初鹿,給隔壁的大伯母拜拜。我看見家裡大門被貼上黃色的封條。沒有大人提過這件事,我也裝作不知道。

  父親成為被僱用的大卡車司機,工作的地點有時在石礦區,也做過北迴鐵路,南迴鐵路。哥哥國中畢業後,也跟著父親當助手。從初鹿到玉里,我換了四所小學。父親和哥哥早出晚歸,在家的時間不多,回家都已筋疲力竭。我必須負責買菜,料理晚餐。

  沒人可以說話,也沒人聽我說話,我自顧自的彈著吉他唱歌,想像自己抱著一個洋娃娃。父親在週末或連假時,會載我一起去山上的工地。卡車很破舊,連我腳踩的地方都有一個破洞,車子跑起來的時候,看得到疾速退後的馬路。

  為了不想讓「窮」這個事情被人家看見,我會故意對周遭的事物顯出一種冷淡。同學在我旁邊吃冰棒,我就露出一種不屑的表情。其實,那是故意「跩」出來給別人看的。

  在玉里讀完國中後,我回到台東初鹿部落的家。媽媽出獄後有十多年沒回到我們的身邊。唸台東女中的我有時住宿,有時通車。若回初鹿的家,晚餐就在隔壁大伯家和他們一起吃。

  我高一時,哥哥在石礦區的產業道路上發生意外,走了。我感覺自己沉入大海,我沒有慌亂,只覺得自己進入一個很緩慢的世界,我的身體和呼吸都慢慢凝結,一切被凍成大冰塊,靜止不動。我動彈不得。

  我一直不敢問,成長的過程也不敢去想,或去談這件事。長大以後,我才讓回憶慢慢在潰堤的淚水中浮上來。

  發生事情後,大人什麼都沒說。我到現在仍無法理解,為什麼大人沒有好好照顧小孩?為什麼沒有讓哥哥好好的長大,就讓十九歲的他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獨自開著十六噸的卡車,載著二十五噸的大理石,死在懸崖邊上。

  我知道哥哥這麼拚命是為了賺錢。為什麼我們會這麼窮?這是命運嗎?

  我記得哥哥的遺體被清理過,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內都是土。我可以想像他在翻車的那一瞬間,應該很痛苦的抓著地上的土,掙扎著要活下去。

  他出事後,我每年都會去放置他骨灰罈的廟裡,持續了十幾年。有一天,我夢見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醒來後,我告訴自己他應該已經過得很好,應該不要再對他有這麼多不捨了。最後一次去靈骨塔,我就對他說:「哥,我以後不會來了。你的事,我要放手了。」

  哥哥過世那段時間,我特別想媽媽。我開始一個人在週末或連假坐國光號走南迴去高雄找她。國光號在屏東楓港會停十五分鐘,我就下車買烤小鳥和茶葉蛋。

  有一次,黃昏時刻,我在楓港的海邊看見太陽落下的景色,大吃一驚。在東部,太陽一向是升起來的,我從沒看過太陽落下去。我從沒想過,原來山的那一邊是另外一個世界。原來真正的世界不是我原來所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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