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鎖

發稿時間:2025/06/20
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
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
作者|譚蕙芸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5/06/17

本書是記者譚蕙芸對自身家庭深入的書寫與解剖,回溯這個家庭曾錯過的種種,重建了那些佚失的過往以及她曾無法真正接近、認識的哥哥,也記錄了她如何在三年中,扭轉了這個家近三十年的困局。作者認為,家庭歷史的重建,其實很類似家庭中的轉型正義,當舊有價值或權威被淘汰,首先要做的,是要承認發生過什麼事情,讓受壓迫者與弱小者能公開講述他們的經歷。

而文本獨有的生命力,也為家庭成員帶來了改變。作者為了撰寫本書,為了更理解哥哥的心靈世界,找藝術家解讀哥哥塵封多年的創作,卻因緣際會入選為二〇二五年巴塞爾藝術展香港展會的參展作品。原來,在病情深處的創作,是哥哥說話的方式,哥哥終於可以向這個世界傳達出他的聲音。

內容節錄

《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

1.

我跟爸的相像,就是我倆均喜歡小動物。在我更幼小時候,我們養過一只叫Funny仔的葵鼠(天竺鼠),牠後來病逝,我把牠抱在懷裡哭得很慘,是我小心靈第一次直面死亡。

後來我入讀的中學有個賣物會,竟然販賣幼鴨!那年頭沒有禽流感的威脅,在香港街市有販賣活鴨活雞,合乎華人愛食物夠新鮮的前題,主婦習慣自己到市場挑鮮雞鴨,買回家在吃之前親身屠宰。

以今日的思維,怎樣也不能想像,一家中學的賣物會會販賣小動物。但那些年社會對動物權益並不看重,賣小動物在當年是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擅自把小鴨買回家,我父母竟然沒有責備(或者有但我忘記了)。我們把小鴨養在陽臺,幼小的牠鮮黃色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發出幼嫰的啾啾叫聲。我父從街市買回飼料餵養,鴨子在我們照料中一天一天成長,我把牠放在裝滿水的塑膠桶裡,牠活躍地打圈游泳,我樂不可支。

鴨子成長得很快,牠的聲線也換了「低音嗓子」(香港叫「鵝公喉」),鮮黃色的細嫰毛絨脫去,換了一身啡白色堅硬的羽毛,成年後牠的糞便量變多,在夏天高溫環境下容易生出白色的蛆蟲。怎樣說,鴨子也不能再在一楝高樓大廈的陽臺生活下去。

我爸想到一個處置方法,他說,親友在新界區經營一個農場,某一天,他就把鴨子帶到新界。那時我們住在距離新界很遠的香港島,要坐船坐火車舟車勞頓大半天才到達新界。

我的祖母,父輩親友,大部分聚居於當時分屬郊區的新界北部。後來我知道,我們搬到港島東,是因為我父一個弟弟也住這一區這棟大廈,但兩家並不親密。

不過,我爸的確用這個「送牠到農場過新生活」的說法把鴨子帶走了。晚上,我爸說,鴨子已在新界農場,和其他鴨子一起生活。

幼小的我,其實也不是無知。那時我頗清晰地知道,鴨子無論在哪裡,都逃不過一個下場,就是給人類屠宰當成餐桌的盛宴。

只是,我父花那麼多精力去做那麼多事,為的是不願下手的人是他。他不願做壞人,他不願把鴨子劏了,當成我們餐桌上的一味餸菜。雖然,鴨始終要劏,不過那個出手的人不是他。

我很小的時候,就因此認定,我父是一個內心有溫情的人。

***

說回我們那隻貓。對待鴨子他也不忍,何況對待比鴨子更有靈性的家貓。

移民前,我從沒聽父親說過要放棄那隻貓。即使安排貓隻移民涉及繁複的手續,所費亦不菲。

這個小動作,對我父來說別有意思。

金錢開支,是我父人生其中一條主軸。和眾多經歷過童年貧窮的人一樣,他們省錢和慳吝的生活態度,即使在經濟壓力已解除之後,仍然保留著成為整個人生的底色。

若不是視貓為不可以放棄的對象,我父斷不會花這麼多心神和開支到她身上。

在我的心底深處,我一直感激我父做了這個沒有放棄貓的決定。雖然,以當時我們一家準備移民的混亂狀況來說,放棄貓並不是沒有道理。

事實上,離港的時候,我祖母一度跟隨我們移民,過了一段短時間,她也回流香港,其後祖母跟我們一家的關係亦好像有點隔膜。

我記憶中的這個家庭,只容得下四個人,四個人以外的,即使血緣如何親密,都基於各種小誤會或生活習慣不同而最終被排斥在外。

就這樣,貓跟著我們一起離開了我們土生土長的香港,第一次踏足加拿大。

貓在加拿大渡過了七年歲月。從擠迫的香港高樓,搬到鳥語花香綠草如茵的加拿大,貓似乎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她有時會出外在草地上散步,偶爾捕鳥,在房子裡捕鼠,吃母親清蒸手撕雞胸肉。

晚飯後,父親坐在梳化看華文報紙,一看可以呆一兩小時,貓就懶洋洋地爬上他膝蓋上睡覺,他用手指輕撫貓背,像小時候一邊撫摸我的頭髮,一邊輕喊「阿妹」一樣,溫柔而憐惜。

但移民加拿大之後,我和貓則變得疏離,沒多久我搬到大學校園宿舍居住,貓也不再像香港時般黏我。大學畢業後我回港繼續進修碩士,幾年後於臺北一所大學交流。在臺北校園接到一通長途電話,我父告訴我貓終於病逝,我抱著同學痛哭。

貓在加拿大生活了七年,亦見證了一個家庭最為混亂但重要時期。我在移民加拿大不久後因車禍嚴重受傷,我哥於青春期開始出現情緒行為問題,我父母用他們認為適當的方法處理也未能力挽狂瀾,沒法改變我哥健康走下波的命運。我的貓亦於二〇〇一年因病過世。

貓過世時候,父母亦開始衰老,我們想過再養另一隻貓,但最後沒有。這個家庭也錯失了可以回頭的機會,此後,一切成了定局。

***

這本書,就是回溯當初,嘗試檢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記憶中的童年,雖然父母管教甚嚴厲,但和眾多那年代的家庭一樣,華人父母重視子女學業,期望我們透過讀書改善生活,爬升到更高社會階層,過物質條件更豐盛的生活。

青春期,我和我哥都入讀香港頗有名氣的中學,並在公開考試取得優良成績,套用港式說法,我和我哥都是「名牌中學畢業的會考狀元」。

之後發展卻急轉直下。我哥在香港入讀大學後,因學習壓力,誘發情緒問題,原來性情溫和的他,忽然脾氣暴躁,在社交場合不能自制。我父帶他求醫,只能壓抑問題,我哥唯有中途輟學,跟隨家人移民加拿大。

移民後,無論求學和求醫,在人生路不熟的外國環境難度加大。我亦忙於適應自己在外國的大學生活。我哥的病況時好時壞,至我大學畢業回港後,他的病情惡化至有一次需要到加拿大急症室強制治療。

此後二十餘年,我哥在加拿大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除了父母和我,世上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哥住在這間房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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