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世紀末,西藏與蒙古在清帝國衰微與列強角力下成為權力邊疆。十三世達賴喇嘛推動改革,試圖以新政重塑西藏,卻受制於宗教保守勢力與內外壓力;蒙古則在博格多汗與蘇赫巴托領導下走向獨立。兩地同受佛教凝聚,卻在近代衝擊中命運分岔,展現信仰與權力糾纏下的邊疆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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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變局:西藏與蒙古的信仰、改革與帝國角力》
意想不到的轉進
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日戰爭爆發之時,七世章嘉正在山西的五臺山專心修禪,外邊的漫天烽火很快便終結他的安寧。國民政府督促他早日離開山西,日本人則反過來,多次派出使者勸他留下來為帝國效力。事實上,為實踐滿蒙政策,日本很早就開始攏絡蒙藏喇嘛的行動,一九三五年,立法院副院長邵元沖甚至在日記中記載日本人有擁立七世章嘉稱帝、復辟蒙古帝國的瘋狂意圖。
面對日本的威逼利誘,七世章嘉毅然決然選擇支持國民政府的道路,先下南京,後抵重慶,連帶將原先設置於北平的蒙旗宣化使署搬至成都,號召蒙古人與國民政府團結抗日。抗戰期間,七世章嘉對政府的支持依舊堅定,不僅多次發表抗戰宣言「通德音於塞上」,更曾毀家紓難購買政府公債,即便養尊處優的生活因此潦倒到要申請津貼的程度也在所不惜。
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臣,七世章嘉對國民政府的忠誠始終不渝,而國民政府亦對此極力表彰。抗戰結束後,七世章嘉除被選為第一屆國民代表、中國佛教會(下稱中佛會)理事長外,更獲國民政府加封「護國淨覺輔教大師」之尊號,從此成為大家熟悉的「章嘉大師」。好景不長,隨著戰後國共內戰的爆發,歲月靜好的日子很快戛然而止。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此時已播遷臺灣的蔣介石向七世章嘉發去一封電報,邀請他跟隨政府的腳步轉進臺灣。身為蒙古人的宗教領袖,播遷到陌生的臺灣無疑會使身為蒙古人上師影響力徹底歸零,但他沒有任何選擇,章嘉世系歷來就是仰賴中央政府做權力基礎,這注定了七世章嘉表面上看是能動性的自由個體,實則只剩下跟隨政府這一條路。
為避免共軍搶先一步攻陷成都,七世章嘉立即趕去搭機,只是走得太過匆忙,遺落不少珍貴法器。此時,七世章嘉已屆六十歲高齡,等待在他眼前的卻是一片與內蒙古、五臺山環境截然不同的陌生土地。
寶島新生
七世章嘉抵臺初期,為解決大師的生活起居,政府將一棟坐落於今天師大夜市附近的房屋贈送給他,但次年七世章嘉便將其售出,另由政府補助二萬元,購得一棟佇立於青田街八巷三號的日式木造平房,即今天所見之「蒙藏文化館」前身。
根據蒙藏文化館出版的手冊,當初七世章嘉購買的日式平房,前身乃是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學生合資,捐贈給校長堀內次雄的故居。一九五五年,堀內次雄過世後,房屋就被政府接收,轉而成為七世章嘉在臺灣的新駐錫地。
不同於前半生深陷於政治權謀的醬缸之中,遷臺之後,七世章嘉一改以往,轉將餘生的精力放在最根本的宗教事務。令人驚訝的是,當七世章嘉選擇放下無謂的世俗權力,曾長年糾纏不休的權力鬥爭與抵瑕蹈隙竟也煙消雲散,隨著他的轉變而悄然退場。
人生的最後幾年,七世章嘉以一名單純的宗教領袖,為臺灣的佛法弘傳做了許多大事,最令人矚目的當屬「迎回玄奘佛骨」和「率團環臺弘法」。
一九五二年,七世章嘉以中佛會理事長的身分,組團遠赴日本參加「第二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代表團獲日方代表高森隆介告知,說一九四二年他所屬的部隊在南京進行開鑿工程,曾偶然發現安葬在石墩內的玄奘大師頂骨,這一發現震撼了全日本佛教界,經過慎重考量與隆重的「奉移儀式」,最終決定將玄奘大師的頂骨遷奉至日本琦玉縣的慈恩寺,並特地為此修建專門供奉的塔樓。
身為中國家喻戶曉的「唐三藏」,高森隆介的發現對代表團來說無疑是振奮人心的消息,七世章嘉雖然身為方外之人,但經過長年與國民政府和內地漢傳佛教人士的交流,此時的他十分清楚,這具玄奘遺骨對他的漢地同門有多麼重要。
為此,七世章嘉趕緊透過高森隆介向日本佛教會提出靈骨來臺請求,歷經數年談判、斡旋,最終才獲得日本首肯,同意將部分玄奘頂骨遷回臺灣。根據當時的報導,一九五五年靈骨迎回時,臺北彷彿沉浸在盛大的慶典之中。政府不僅派遣于右任、嚴家淦等高層前往松山機場迎接,機場外更是人潮洶湧,成千上萬的民眾自發聚集,爭相一睹七世章嘉這位「大國師」的尊嚴法相。
顯然,來臺才剛滿五年的七世章嘉,已成功在臺灣建立起廣大的信眾基礎,原因除了在迎回玄奘靈骨的過程中功不可沒,同年夏天那場由他率領歷時二十五天的「中佛會環島弘法之旅」,無疑發揮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九五五年六月七日,迎回靈骨的外交斡旋大致底定後,七世章嘉從臺北開始弘法行腳。
根據時人回憶,七世章嘉生前就曾多次讚許臺灣是傳播藏傳佛教的殊勝之地,發起此次行程的目的,便是想靠雙眼看看腳下這片新的歸宿,將佛法傳播給寶島有需要的人們。
七世章嘉的行程先南後北,乘火車從臺北南下抵達高雄、屏東,隨後再由屏東一路北上,經臺南、嘉義、雲林、南投、彰化、臺中、苗栗、新竹、桃園等地,幾乎踏遍西海岸的所有縣市。
七世章嘉率領的這次弘法之旅,在許多他曾到訪的寺院中都留下痕跡,當時政府發行的各家報紙更是爭相報導,對此大書特書。據記載,七世章嘉出巡時,沿途民眾熱情空前,前仆後繼湧上大街爭看祖古,甚至將汽車團團包圍,讓七世章嘉的司機不得不放緩速度才能前進。
歷經此次遍遊西臺灣的行腳,讓七世章嘉在回到臺北後愈發篤定臺灣就是他心中那塊「圓滿摩尼寶洲」。然而,這場旅程的餘韻中,他隱隱察覺到自己與這片土地能夠相伴的時日,正在不可逆地愈來愈少。
自一九五六年夏天以來,七世章嘉飽受胃病糾纏,被西醫診斷出胃部幽門癌。或許是有感時日無多,同年秋天,七世章嘉便立好遺囑,並命弟子待他圓寂之後,把這封遺囑親手轉交給蔣介石,以為後面的轉世事宜做安排。一九五七年三月四日,七世章嘉胃癌復發,經極力搶救,仍在臺大醫院二○一號病房安詳示寂。數天後,人們把他的遺囑打開,赫然發現幾個字:
「章嘉大師辦事處由陳靜軒主持,光復大陸後應即歸葬五臺山,至章嘉呼圖克圖第二十世之呼畢勒罕,亦由陳靜軒等負責找尋……」
這段七世章嘉吩咐並典藏於蒙藏文化館的遺囑,後來變成後人津津樂道的「七世章嘉反攻大陸前不再轉世」說。由於遺囑中提及的反攻大陸至今仍未實現,故中華民國對章嘉世系的承認隨之止步於上個世紀,未有再承認新的八世章嘉。自此,七世章嘉成為真正的「末代國師」,而從其生平經歷和傳承終結的結局來看,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昭示著轉世祖古制度日漸式微,如今已成為藏傳佛教在新時代所面臨的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