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溫柔的方法:一起演練「分心」,成為小丑 蔡佩桂解析紅鼻子醫生「弄」的核心技術
(中央社訊息服務20250923 09:00:00)紅鼻子醫生是台灣唯一的專業醫療小丑機構。自2017年起,受台電「公共藝術計畫」支持,在高雄地區啟動長期服務,成為全台唯一以醫療小丑為主題的公共藝術案。隨著本計畫將於2025年進入尾聲,紅鼻子醫生特邀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蔡佩桂,以跨域方法,透過探索藝術的社會效力,記錄這段歷程,作為階段性成果的展現與檢證。
【讓愛串流 2】一起來當小丑
想像一種公共藝術,它在形式上拼組飽和豐富的色彩,顏色鮮豔調皮、顫動跳躍;它重複、重複失敗,只為了完成一個小小把戲,以此為樂;它是一個演練的過程,創作者持續在自己臉上描繪新輪廓、尋找新的臉;它面對面、在特定場所回應它的受眾;它喜歡與孩子對話、珍惜他們每個反應、追求孩子的心;它有最堅韌的心緒,志在醫用消毒氣味中,以藝術陪伴艱難的時刻。
它是「小丑醫生」,或稱「紅鼻子醫生」。這篇文章,根據幾次近距離接觸小丑醫生的經驗而寫,試著從「公共藝術」的眼光來看小丑醫生的演出,可以看見什麼?目前公共藝術已有多元形式,這篇短文,聚焦在紅鼻子醫生因「公共」而有的「藝術性」。
【弄:分心之術】
女兒在幼兒園小班的時候曾經住院五天。當時她太小,負責照顧她的護理師說,我可以陪她睡在床上。非病卻連續數日睡在醫院病床、往返於學校與病房之間的那幾天,既緊繃又超現實:起床後趕到教室上課,下課後趕回到病房,在這裡吃飯、在這裡備課、在這裡陪女兒玩,好像這裡就是日常的家了。女兒的療程是透過點滴連續數日注射抗生素,首先得將留置的軟針施打入手背,對我而言,那過程雖然不長卻是最難熬的時光:護士小姐請我把女兒帶到醫療室,便請我到外面等;透過關上的門,我聽到二位護士安撫和鼓勵的聲音,而女兒則不斷哭叫,聲嘶力竭,我無法做什麼,除了眼淚如泉湧。
一年多之前,為了觀察研究「紅鼻子醫生」,我有機會隨行二位小丑阿弟仔和Polo在醫院值班演出,正好目睹一位媽媽帶著住院的小小男孩經歷我當年的難題。這次,那位媽媽沒有被請離,可以陪在孩子身邊。二位護理師為了幫小男孩施打留置針,不斷用熱敷袋揉搓孩子小小嫩嫩的手臂,努力尋找血管蹤跡,而男孩媽媽靜靜抱著孩子。我不敢靠近這個高張力的場景,甚至不敢靠近門邊,一方面顧慮媽媽與孩子的心情,一方面心裡十分不忍而焦慮不已;就在此時,烏克麗麗琴聲伴隨著二位小丑輕快哼唱進入了醫療室,阿弟仔靠近小男孩,問他,「我的老大要喝水,他可以喝飲水機的水嗎?還是可以喝這邊水龍頭的水?」阿弟仔手指向自來水龍頭,盯著小男孩繼續問,「他可以喝可樂嗎?這個打開會有可樂嗎?」我聽到小男孩童稚的聲音,認真地回答著這二位感覺「一無所知」的有趣傢伙;小男孩真心想要幫助他們。我鬆了一大口氣,雖然後來穿刺針時,小男孩還是大哭、用力踢著腳,但是阿弟仔和Polo繼續彈奏、吟唱著,陪伴著這個驚心動魄的艱辛時刻,「我們」都比較不害怕了。在二位小丑於醫院小旅程上的節點,我看到不同的「我們」-這次是媽媽和小男孩、護理人員,以及過去曾經歷類似情境(相對之下非常微小卻仍留下創傷感受)的我-形成了臨時社群,組構了紅鼻子醫生的公共性。
這樣的社群陪伴,因為製造如上描述的「分心」,讓我們岔出攫獲了我們的現實,而有極好的舒緩效果。我想,「分心之美」應該就是小丑醫生的美學了。在那次隨行的尾聲,一位阿嬤經過我身旁,可能由於覺察我受到無法言喻、思緒混沌的震攝(大概顯示為啞口無言、目瞪口呆?),她一臉瞭然地操著台語,好意地為我解惑,「彼是在「弄」囡仔笑的!」真是一語中的。我想起外婆曾說,「囡仔笑親像花開」,而隨行小丑的過程中,我確實見證了好幾朵笑容的神奇綻放:在病床上、在病床旁,以及我們正處身的走廊上…,那位阿嬤說話時,也笑意盈盈。奇妙地,如花開的每個笑容,讓笑的人都像個孩子。小丑「弄」囡仔的手法,是設法從困難當下吸引注意力、製造「分心」,讓「我們」之間流溢分心之美。令人感動的是,生病中的孩子往往仍慷慨地、樂意地將「注意」給予小丑,然後以孩子身為孩子的本能一起遊戲,而「笑」是過程中自然生產的收成。
【弄:自我演練之術】
這種「弄」是一種演出?是的,紅鼻子醫生關懷小丑協會南部小丑曾靖雯曾寫道,「紅鼻子面具的背後是一位『演員』」。那麼,小丑演員的「演」是什麼?小丑從休息室出發時,已經大致設定好今天要呈現的小橋段,例如,我所觀看的那場表演設定的橋段是:阿弟仔陪同Polo去尋找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暗戀的對象。一路上,二位小丑與拜訪的孩童互動,「真誠地」即時回應孩子的各種反應,誘發共同的「遊戲」。正如曾靖雯所描述,「紅鼻子醫生總會主動以各種方式捕捉病人的注意及興趣,獲得某程度的溝通及合作,以發展可以玩耍的遊戲」。
既使戴著最小的面具(紅鼻子)、頂著誇張的妝容,小丑的演出是「真誠」。這在乍看之下矛盾,但卻如同曾靖雯在同文中寫道,「由於小丑藝術特別強調小丑角色的純真本性,小丑會在即興遊戲的各種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情緒,真誠呈現自己的脆弱,而使真實人性的聲音在冷冰冰的病房裡流動」,而小丑表演專家Christopher Bayes則告訴我們,「小丑」是沒人跟你說「不行」時,你會有的樣子;想理解小丑,就要發現「未社會化的自己」、重新發現你製造驚奇與享受樂趣的才能(Bayes,2019)。綜合二者,我們可以推論,小丑之演不是狹義的「演」(如「不要再演了!」那種口語中常用來指稱的「假裝」之意,或是「扮演」中,揣摩、模擬劇本角色該有的模樣)。小丑之「演」是「演練」,如在「演習」中,我們在情境中練習反應。「小丑」發現、再重新發現原初的自己,尤其是充滿好奇、愛玩的自己,而「小丑醫生」用這樣的自己來面對病友與家屬,帶領他們一起演練分心、離開現實的自己,一起成為「小丑」。
【餘裕的丑面】
我也觀察到,在打開休息室門之前,二位演員戴上紅鼻子,就像切換了模式、啟動了開關,藉著互動,他們進入「小丑狀態」,像是對方的引擎,彼此給予動力。作為觀察者,我親眼看到這個「出神」(trance)的協力過程,他們互相拋接對話與動作、回應了一整個段落才出發,我忍不住想:「門還沒開,稍微熱身一下就好,應該可以省省這部分精力吧?」但換個念頭又想,「平常即使沒人看到這一幕,他們還是會這樣花費/浪費時間,為彼此暖身,讓彼此充充分分地進入狀態吧!」我突然領悟到,我這樣的「節制」與「節約」傾向,正是小丑以形色姿態上的「豐盛」、「闊綽」與「過度」,以及在時間與能量使用上的「揮霍」、「餘裕」與「無畏」(用大把的時間去演練、去失敗),想要超越、克服的。
現場觀察給我的震攝,還有很大部分來自於,當我狼狽地在不同病房、不同病床的困難生命經驗中投射、膠著、感覺無力時,二位值班小丑以順暢的節奏移入移出,照料了每個互動的對象,這種迎向、接招、收拾的心靈循環中所需要的精神韌性,是小丑表演中最讓我敬佩的「專業」素質。我想,除了大量的小丑「演練」與人生經驗之累積,能夠淬煉出這種專業之外,適合個別小丑的「面具」、「妝容」與「戲服」所形成的飽滿介面,姑且稱之為「丑面」,也發揮了增效、保護與緩衝作用,體現了一種來自藝術形式的力量。「丑面」如同一面合身的磁吸盾牌,將注意力導引向那介面,因著小丑與「丑面」之間的合拍、相融與信任,小丑得以安心專注在當下,去接收對方各種細微表情與肢體訊息,靈巧地轉化為真誠的自我演練,藉此像孩子們發出召喚:一起來當小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