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幽魂的總統

發稿時間:2025/06/20
成為幽魂的總統:一段跨越三代的家族記憶與臺灣獨立運動往事
成為幽魂的總統:一段跨越三代的家族記憶與臺灣獨立運動往事
作者|廖美文
譯者|向淑容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5/06/17

廖美文在美國出生長大,對祖父廖文毅幾乎一無所知。祖母絕口不提,父親也避而不談。直到某天,她在一本美國外交官的著作中看到祖父的名字,才驚覺這位家族中的神祕人物,竟是1950年代臺灣獨立運動的領袖,曾於東京成立「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並被推舉為流亡政府總統。

然而在主流歷史敘述中,廖文毅鮮少被提及。他不僅從公共記憶中消失,也被排除在家庭記憶之外,成了一個無處安放的幽魂。

為追尋祖父身影,作者於2010年來臺,展開為期一年的田野調查。她走訪臺灣各地,從首都臺北到祖父成長的雲林西螺,也造訪綠島監獄等白色恐怖遺址,親身走入歷史現場。

作者細膩描寫白色恐怖如何撼動一個家族的命運。當讀者隨她走近廖家過往,也將意識到:那從不是遙遠的政治事件,而是一場滲入無數家庭日常的災難,影響至今。

內容節錄

《成為幽魂的總統:一段跨越三代的家族記憶與臺灣獨立運動往事》

第一章 學錯中文了

二○一○年八月

臺灣臺北

一九四七年,獨裁者蔣介石試圖置我家人於死地。二○一○年,我來到臺灣探究原因。

我在八月下旬一個溫暖的早晨抵達,拖著幾個超大行李箱,心中滿是對過往的疑問,迫不及待想找到答案。剛到的那天,我走進臺北街頭,身上的裝備有地圖、一本漢英字典、一顆蘋果和一瓶水,活像個首次踏上陌生星球的太空人。我拿到傅爾布萊特(Fulbright)獎學金,預計在這裡待一年,希望這一年足以讓我找到答案。才沒幾分鐘,我的牛仔褲就被汗水浸溼,藍色T恤也緊接著溼透了。我當時二十六歲,是個美國人,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亞洲,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踏入北回歸線以南的地方。我走在大安區椰樹成排的寬闊大道上,熱浪一波波向我襲來。

為了尋找遮蔭,我離開大馬路,走進一片擠滿商家的狹窄巷弄。陽臺上掛著晾曬的衣物,小吃攤和餐館的桌椅延伸到人行道上;五顏六色的招牌層層疊疊,用我看不懂的中文字宣傳店家賣的食物。那時智慧型手機在臺北還不普及,我當然也沒有。這裡街道上的步調比紐約緩慢,我感覺自己彷彿正在穿越時光,回到過去。

我一邊探頭望進藏身角落的小店,一邊忙著閃避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機車與腳踏車,耳邊不時傳來嗡嗡的引擎聲,同時心想:一九四五年,我奶奶李惠容(Anna Lee)和爺爺廖文毅是住在臺北的哪裡?我希望能用想像力穿越回過去,走進他們的生命裡。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爺爺公開批評由蔣介石領導的中國國民黨政府。日本政府於一九四五年投降後,將原本是清朝行省的臺灣「交還」給中國,國民黨政府因此取得對臺灣的控制權。然而,先前臺灣只是空有中國行省之名罷了。十九世紀的臺灣是一座秩序尚未建立的邊陲島嶼,清朝對其施加的治理十分有限。在那個時代,來自中國大陸的福建移民與客家移民(客家人是一個擁有自己文化及語言的少數族群)持續在臺灣拓墾定居,與早已在島上生活了數千年的原住民共享這片多山的土地。

一八九五年,日本藉由《馬關條約》從清廷手中取得臺灣,結束了甲午戰爭。因此,從那一年起直到一九四五年,臺灣都是日本殖民地。日本的文化影響至今仍隨處可見:充滿誘人堅果香氣的小咖啡店、多不勝數的日式壽司店,以及高效率的郵政與鐵路系統。這座美麗的島嶼展現出鮮活多元的文化交融,即使筆劃複雜的中文字讓我眼花撩亂、困惑不已,那股文化氛圍仍在高溫中一波波向我襲來,將我籠罩其中。

我漫步在蜿蜒曲折的巷弄裡,想像著一九四七年我祖父母曾在這些街道上行走,那是在一場名為「二二八事件」的衝突前夕,這場事件迫使我爺爺為了躲避蔣介石手下特務的追捕而流亡香港。在香港,他和他哥哥廖文奎這兩個自由鬥士更加暢所欲言,從批判國民黨政府逐步升級為組織臺灣獨立運動。一九五○年代,他們向聯合國及美國請求政治與軍事支援,相信自己能推翻繼日本之後的另一個殖民政權,將臺灣的控制權還給臺灣人。這就是廖文毅和廖文奎的計畫。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在隨後的六十年間始終是個謎。

我爺爺發展他的政治運動,我奶奶則在香港獨力撫養四個小孩。她與臺灣的廖家斷了聯繫,失去經濟支援,與自己的娘家更是毫無往來。在全家性命堪憂之際,她毅然決定,廖文毅爭取臺灣自由的理想,不該以犧牲孩子們的未來為代價─這代價實在太大。於是她離開亞洲,帶著幾個孩子前往美國,展開新生活。

一九五一年,奶奶和孩子們抵達布魯克林;我爸爸是老么,當時只有兩歲。此後,奶奶再也沒提過她的丈夫。我爸爸理查從小到大,對任何問起他父親的人都說已經死了,而他對爺爺曾參與的臺灣獨立運動也一無所知。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在廖家孫輩中年紀最小,家族對過去絕口不提,反而助長了我的好奇心。你對一個孩子什麼都不說,只會讓她一心想去探究。

數十年後的今日,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弄清楚一切:我想見爺爺的家人,也就是在臺灣的廖家人,瞭解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主張臺灣獨立、如何推動這場運動,又在臺灣邁向民主的歷程中扮演什麼角色。奶奶生前對這段往事三緘其口,我也一直不敢多問,怕惹她難過。奶奶去世多年後,我在來臺灣前先訪問了幾位姑媽與伯父,但當年他們逃難時年紀尚小。有太多事我至今仍無從得知。

沒想到,最震撼的一擊還在後頭。來到臺灣的第一天,我在臺北街頭走走看看,一邊試著熟悉環境,一邊追尋失落的家族記憶,卻發現我慘了:我在美國學錯中文了。我學的是簡體字,這種字體通用於中國大陸和整個華語世界。臺灣卻是其中的例外,使用的是繁體字,這意味著,我來這裡準備進行一整年的研究,結果卻幾乎是個文盲。如果我連字都不會認,甚至連餃子都不會點的話,又怎麼可能打破幾十年的沉默,挖掘出關於臺灣和我們家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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