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2019年普立茲小說獎的理察.鮑爾斯最新作品,《樹冠上》透過樹木生長的結構,樹根,樹幹,樹冠到樹籽,連結起九位背景、性格迥異的角色,因林間深處的神秘力量召喚下,逐步走向一起,並攜手解救「40億年演化史上最奇妙的物種」—世界最後一片原生林。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吳明益專文導讀:「這是一部『敘事如樹』的小說,也是一部暗喻人的『生命如樹』的小說。通常我們所見的樹冠有多大,深藏地底下的樹根廣度通常相當,甚至超過。」
文章節錄
《樹冠上》
樹根
起初一片空無。而後無所不有。
薄暮時分,夜幕低垂,西部一個城市的公園中,種種信息從天而降,宛似大雨如注。
一名女子席地而坐,倚靠著一棵松樹。樹皮緊壓著她的脊背,有如生命沉重的擠壓。松葉清香,夜空沾染微微的松香,松幹強健,樹心傳來嗡嗡的戰歌。她調整音覺,專注於最輕微的音頻。松樹絮絮低語,以史前的話語訴說。
它說:日光和水無止無休地提問,永遠值得回覆。
它說:一個完好的回覆必須一再從頭開始,次次重新打造。
它說:大地的每一吋土壤都需要一種新的方式予以抓取。抽芽衍生的方式繁複無窮,任何一支香柏鉛筆都難以描繪探究。有些東西光是保持靜立,即可行遍四方。
女子就是這麼做。信息環繞著她傾洩而下,有如樹籽。
今晚,話語急急飄散,直至遠方。赤楊彎曲偏斜,提及多年之前的災禍。錐栗的錐狀白花撒落花粉;再過不久,白花將會長成刺球狀的果實。白楊複述夜風的八卦。柿子樹和核桃樹奉上行賄的禮物,花楸樹祭出血紅的繁花。古老的橡樹裊裊晃動,揭顯未來的天象。數百種山楂樹發出訕笑,嘲弄那個它們被迫共享的單一樹名。月桂樹堅稱死亡不足掛齒,即使一死也不算什麼。
芳香的夜空洋溢著某種氛圍,督促女子聽命行事:閉上妳的雙眼,想一想柳樹。妳所見的垂柳只怕不是垂柳。想像一下刺槐。妳想的肯定全都不夠真準。此時此刻,什麼東西在妳的上方盤旋?此時此刻,什麼東西飄過妳的頭頂?
更遙遠的樹木紛紛加入;令人心醉、踩著高蹺的紅樹林,青蔥翠綠、形若圓錐的荳蔻樹,瘤結叢生、矮壯粗拙的象木漆樹,有如火樹銀花的娑羅樹—你們眼中的我們,始終只是我們截斷的枝節。你們人類永遠不看我們的全貌。你們漏看了另外一半,甚至不止一半。地底下的我們,始終和地面上的我們一樣精彩。
這就是你們人類最根本的問題。在你們眼中,生命與你們齊頭並行,未被察覺。而在此處,生命就在我們左右,時被瞧見。培育土壤。循環供水。交換養分。產製天候。營造大氣。我們餵養、療癒、照護種種生物,數目之多,遠遠超乎你們所能計算。
一株株生氣昂然的樹木對著女子齊聲吟唱:若是你的思維稍稍像一棵樹,我們就會對你傾訴種種意義。
她倚靠著的松樹說:聽一聽。有些事情你們必須聽一聽。
尼克拉斯.霍爾
栗子當季。
人們朝著巨大的樹幹丟擲石塊。栗子環繞著人們落下,有如下起一場璀璨的冰雹。這個星期天,從喬治亞州到緬因州,處處可見這樣的光景。長居康考德小鎮的梭羅也參了一腳,但他覺得自己好像朝著一個具有知覺力的東西擲石,這東西雖然不像他那麼敏銳,但依然是他的血親。老樹是我們的父母,或許是我們父母的父母。若欲習知大自然的奧祕,你必須比其他人更加慈悲……
在布魯克林的展望山丘,初抵美國的約爾根.霍爾朝著被他打下、如大雨般墜落的栗子大笑。他的石塊一打中樹幹,食糧就成鏟抖落。人們有如竊賊般東奔西跑,在帽子、口袋、褲管摺邊裡塞滿掙脫了多刺外殼的栗子。你瞧,眼前果真是美洲新大陸的免費大餐—這個國家到處都是意外之財,連老天爺餐桌上的殘渣都成了財源。
這位挪威移民偕同他那群布魯克林船塢的友伴,在林間的空地升起熊熊的營火炙烤肥碩的栗子,大啖豐碩的戰利品。烤焦了的栗子甜中帶鹹,有如淋上了蜂蜜的馬鈴薯般豐潤綿密,既是樸實,卻也玄妙,吃在嘴裡,舒坦得難以形容。栗子的外殼尖銳多刺,但這只是擺擺樣子,而非真正的威脅。栗子想要掙脫多刺的護殼。每顆栗子都自願被吃下肚,好讓其他栗子有機會散播到遠方的田野。
當天晚上,約爾根吃烤栗子吃得陶陶然,因而在芬恩區的一角跟薇宜.波伊斯求婚。薇宜是個愛爾蘭女孩,住在離他租屋兩條街的一排松木小屋裡。方圓三千英里之內無人有權提出異議,於是他們在聖誕節之前成婚。到了隔年二月,他們已入籍美國。初春時分,栗樹再度開花,一串串蓬鬆的穗狀花序在風中輕輕飄盪,遠遠望去,有如碧綠的哈德遜河面泛起一波波潔白的碎浪。
拿到公民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一探這片未經雕琢的疆域,於是霍爾夫婦收拾打包,帶著可以搬動的家當上路,行經一座座浩大的美洲五葉松林,直入俄亥俄州陰暗的山毛櫸林,穿越中西部綿延的橡樹林,來到新近加入美利堅合眾國的愛荷華州,行抵狄蒙堡附近的墾荒區。在這個新成立的一州,誰願意開墾種植,政府就把先前劃分的土地交給誰。大草原地廣人稀,最近的一戶人家離他們也有兩英里。頭一年,他們犁田耕作,種植了四十八英畝的作物。工作極為艱苦,但畢竟是為了自己打拼,總是勝過為了其他國家的海軍造船。
大草原的冬季隨即而至。酷寒考驗他們的生存意志。一夜接著一夜,他們窩居在布滿坑洞的木屋,連血液都快凍僵。每天早上,他們得在水桶裡敲碎冰塊,只為了潑潑清水洗把臉。但他們年輕力壯,無拘無束,充滿鬥志──他們的生存也僅有賴於此。寒冬毀不了他們。最起碼還不行。他們壓下心中最深沉的絕望,一壓再壓,將之精煉為鑽石。
當播種的季節再度到來,薇宜懷孕了。霍爾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她看著他一臉崇敬,不禁大笑。「小寶寶在說什麼?」
他以言簡意賅、聲若洪鐘的英文說:「餵我!」
該年五月,霍爾在他跟薇宜求婚之時所穿的工作服口袋摸到六顆栗子。他把它們埋入東愛荷華州的泥地,種在木屋四周無樹無林的北美大草原。農場與栗樹的原生地相隔數百英里,距離他們大啖栗子的展望山丘也有一千英里。日子一個月一個月過去,東部那一片片青綠的森林也逐漸被霍爾淡忘。
但這裡是美利堅共和國,在這個國度,人民和樹木都選擇最令人訝異的路程。霍爾種下樹籽,定時澆水,心中暗想:有一天,我的孩子們可以搖搖樹幹,免費吃一餐。……
(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