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白者》延續阮越清其一鳴驚人處女作《同情者》的刺激、緊湊的情節外,同樣運用第一人稱的獨白與倒敘法,描述主角離開美國的後續故事。透過主角的自我對話呈現自我存在與各種主義的反思,深刻地叩問殖民與被殖民、難民等社會面向。也利用其他種族的人民之間造成的言語碰撞、武力鬥爭,表達出社會的難題。
《告白者》緊張懸疑,又直探存在主義精神,以炙熱的筆觸描繪出忠誠與背叛的面貌,勢必讓阮越清成為美國文學界的蒼穹中,永遠不墜的一顆星,也讓這系列成為極佳的文學作品。
內容節錄
《告白者(普立茲獎得主阮越清《同情者》全新續作)》
或許我已不再是間諜或臥底,但我絕對是個幽靈。
我怎麼可能不是呢?畢竟我頭上有兩個洞,洞裡頭滲出黑色墨水,而我就用那墨水寫下這些字。多麼奇妙的狀況啊,雖然我已經死了,卻仍在樂園的小房間裡寫著這些句子。這勢必使我成為幽靈寫手吧,因此我很輕易─哪怕有點令人發毛─把我的筆浸入從那雙孔湧出的墨水中。那兩個洞一個是我自己鑽的,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兼血盟兄弟阿邦鑽的。
阿邦,把槍放下。你只能殺死我一次。
倒也未必。我仍然是個雙面人和雙心人,其中一張臉和其中一顆心或許還是完整的。有兩顆心,我便能夠從雙方角度看待任何議題,儘管我曾經往臉上貼金,以為這是種天賦,可現在我已明白它其實是種詛咒。有兩顆心的人除了是變種人之外,還會是什麼?也許甚至算怪物。
對,我承認!我不只是一個,而是兩個。不只是我,而是你。不只是我,而是我們。
你問我我們應該怎麼稱呼,我們已經度過很長一段沒有名字的日子。我猶豫著,沒有直接回答你,因為我習慣不直接回答問題。我有很多壞習慣,每次有人強制戒除我一個壞習慣─我從未心甘情願地放棄這種事─我總是會哼哼唧唧、眼淚汪汪地重拾舊習。
且拿這些文字為例好了。我在寫字,而寫字是最壞的習慣。當大部分的人努力榨取他們的人生,為五斗米折腰,邊享受陽光邊吸收維生素D,獵捕同類好跟對方繁衍或純粹交配,並拒絕思考死亡的事,我則在樂園一角用紙筆消磨時間,變得愈來愈蒼白瘦弱,挫敗像水蒸氣一樣由我頭頂冒出,悲慟的汗水黏在我身上。
我可以告訴你我護照上的名字是什麼:武名。我預期要來巴黎這裡時就給自己冠上這個名字。巴黎,或者如我們的法國老師們教我們的說法:光之城。阿邦和我搭乘由雅加達起飛的班機,在晚上抵達機場。我們一跨出飛機就感到如釋重負,因為我們來到了避難所,所有難民的狂熱夢想,尤其是那些不止淪為難民一兩次、而是已經歷第三回的人:一九五四年,我出生後九年;一九七五年,我還年輕且堪稱俊俏時;以及一九七九年,區區兩年前。是否真如美國人愛說的老話,「事不過三」?阿邦嘆口氣,然後把飛機上提供的眼罩拉下來蓋住眼睛。咱們只能期盼法國比美國好。
如果用海關人員來評斷國家的優劣,這個期盼只怕要落空了。檢查我護照的那個人就跟所有保全人員一樣面無表情,只是看看我的照片再看看我。他蒼白的臉似乎顯露不滿,因為某人竟准許我進入他心愛的國家,我這個沒有上唇又沒有留小鬍子來掩飾前述事實的男人。你是越南人,這個白人說道,這是我首度涉足我父親的祖國以來別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對!我是武名!我連同我能使出的最好法國口音,給了海關警察我最阿諛奉承的微笑,逢迎到有點咄咄逼人的程度。但我父親是法國人,也許我也是法國人?
他的官僚腦袋消化了下這句陳述,並終於露出笑容時,我心想:啊!我用法語說了第一個笑話!但他說的是:不……你……絕對……不是……法國人。看……你的……名字……就知道。然後他在我的護照蓋上入境日期: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八日,往檯面對側一甩,眼睛已經越過我的肩膀看向下一個懇求者。
我跟阿邦在護照查驗站的另一頭會合。我們終於踩在高盧的土地上了,這是我父親在他的教區學校裡教我稱呼法國的方式,因此這座機場是以近代史上最偉大的法國人夏爾.戴高樂命名,也就很適合了。這個英雄從納粹手中解放法國,同時繼續奴役我們越南人。啊,矛盾哪!人性永遠揮之不去的體臭!沒人能豁免,即使是每天洗澡的美國人或越南人,或是沒有天天洗澡的法國人。不論我們的國籍為何,我們都漸漸習慣自身矛盾的香味。
怎麼了?他說。你又哭了嗎?
我沒哭,我哭著說。我只是覺得終於回家,太感動了。
阿邦現在已經習慣我突如其來地掉眼淚了。他嘆口氣,牽起我的手。他的另一隻手拎著唯一的包包,是聯合國送的廉價粗布圓筒行李袋。他的行李袋在時尚度方面跟我的皮革包完全沒得比,那個皮革包是我從南加州的西方學院畢業時,我的昔日導師克勞德送我的。克勞德眼中含著淚光告訴我:我離開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學院去上耶魯大學時,我爸就送了我一個這樣的背包。雖然他是個把審訊和暗殺視為家常便飯的中情局幹員,他對某些事還是很感情用事,像是我們的友情以及高級男士用品。我基於同樣的懷舊理由而緊緊抱著皮革包。儘管這背包並不大,不過就和阿邦的行李袋一樣,它也沒有裝滿。如同大部分的難民,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實質的隨身物品,不過我們的行囊中裝滿夢想和幻念、創傷和疼痛、悲傷和失落,當然,還有鬼魂。由於鬼魂沒有重量,我們要帶多少就帶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