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從古詩中尋繹現代人的生活美學觀。「詩與瀟灑」一輯,藉古今詩人的吟詠,如〈心閒〉、〈甘眠〉,述說內心逍遙、放鬆安眠就是瀟灑的真貌;「詩與快樂」一輯,以〈四娛〉、〈健康〉為例,談及琴棋書畫和身體健康均為人生樂事。悠遊《詩林散步》,可以滌淨面上塵俗與心頭抑鬱。
文章節錄
《詩林散步(增訂新版)》
詩與幽默
幽默不僅是生活的潤滑劑、調味品,也是智慧的靈光閃現,有時它更是苦
難的止痛劑。
詩裡表現詼諧幽默,往往能掌握人性的共同點,營造一種似諷刺似醒悟的
輕鬆氣氛,除了博得一粲外,也因警動的句意而帶人反省,因而引人進入雋永
有味的妙境。
詩裡的幽默,總要有勘破人生的智慧,與突破陳俗的創意,讓人笑,笑出
深刻的眼淚來,才算成功。
餡 草
城外土饅頭,
餡草在城裡,
一人吃一箇,
莫嫌沒滋味。
——隋 王梵志 城外土饅頭(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引)
城外的墳墓像土饅頭一樣,那包子的餡草就是城裡的活人,每個人最後各吃一個包子,不要嫌滋味不好呀!一個人送進了包子皮,一群人就圍著哭,哭什麼?每個可憐蟲都是餡子肉,相互送著,遲早埋卻,你送了別人,別人也送你,如此而已。
有一天黃山谷批評說:「自己既做了餡子,這包子就不該再自己吃呀?」蘇東坡同意說「對對對」,就把後面二句改一改,改作「預先著酒澆,使教有滋味」,他勸城裡一大堆現成的腥羶餡子肉,在世時多用些酒澆灑,能讓將來的包子餡味道好一些。
佛家總是教人把死擺在眼前,教人時時記著這件死生大事,貪嗔癡妄才會淡下來,例如「人生能幾時,朝夕不相保!」「縱得百年活,徘徊如轉燭!」或用威嚇,或用比喻,但都不如這首幽默的詩,把人人畏懼的難關輕鬆化了。
貪 金
渴飲潁川水,
飢喘吳門月,
黃金如可種,
我力終不歇!
——唐 劉叉 代牛言(全唐詩)
幽默有時是一種嘲謔,對普遍人性弱點的一種嘲謔,雖然也刺痛了自己,但會引起會心的微笑。
人貪婪財物,偏不說人,而「代牛言」,說一條飢渴而疲於奔命的牛,渴的時候,多麼希望牽到潁川去,能喝潁川裡又清又多的水。飢的時候,偏沒有糧草,為了吳門昇起的月亮,以為又是太陽昇起,害怕天亮又需工作而喘息不已。雖然飢渴疲憊如此,但如果說黃金也能像稻麥那樣播種繁殖,那這牛仍願意拿出拚死拚活的力氣大聲道:我的力氣還多得很,用也用不盡的!
「見錢眼開」,「要錢不要命」,都說得太率直,太無情。「黃金如可種,我力終不歇」,代牛作答,只要有黃金,垂死的眼睛,也會迴光返照地亮一亮,生命最後的力量,也會被激勵鼓舞起來!這條衰竭可憐而仍盼望著能加班來種黃金的牛,讓我們在嘲笑之時,不免也為奔波賣命的自己,滋生一股憐憫可笑之心。
燒 豬
奈何許?祈雨燒豭豬,
活活為晴死!
——明 曾異 讀曲歌(紡授堂集)
幽默是智慧激發出來的電光火花,在適時、適地、適情的剎那,一經拈出,趣味盎然。有人想要學習模倣,傳播複述,由於時遷景易,早落入僵死陳腐的第二層,也許一點也不好笑。所以幽默的妙處就在機智與創意,反芻別人的笑話,變成了傳聲筒,那只是假幽默。
幽默常用的方法,是一語雙關,使原本毫不相涉的事物人情,突然由字音、字義,或字形的雙關,牽扯在一起,也能產生趣味。兩個牽扯的東西相差性愈大,愈出人意外,趣味性也就愈高。本詩的「豭豬」,是湖北方言「雄豬」的意思。為了祈求下雨,燒烤一隻大雄豬,這隻大雄豬,是活活為「晴」而死的。
「晴」當然雙關著「情」,一個大男人,活活為情而死,白白斷送大好的前程,把他說成求雨時的燒雄豬,比得不倫不類,但是那種愛情祭壇上的芻狗犧牲品,形容成豬頭豬腦,表現鄉土味十足的愚魯憨蠢,卻令人忍俊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