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

發稿時間:2020/01/31
新神
新神
作者|邱常婷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19/06/12

2019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李奕樵(小說家)

  地理位置越遙遠,值得述說的位能就越是俯仰即是,在符號間隨便一指,對異國的想像便能遠遠地彈射出去。相反地,面對地理距離極近的讀者,如何構築一個令人心嚮往之的異域,是台灣本土創作者共同面對的難題。

  邱常婷在《新神》中以人類學的趣味開墾了一片絕佳的沃土:台灣島上人民可能「相信」的各種概念。小至對香精的依賴,大至道教乩童、原住民祖靈之境,只要有角色進場,讀者便會開始聽見邱常婷為那些角色述說他們所深信的,且竭盡所能地泯除敘事者自己可能的批判之意。於是所有這些角色(包括敘事者本人),都能保有可被喜愛的可能性──不是拋出賣萌的積極手段,而是種種充滿意識的節制之下,讓讀者保有憐愛這些角色的空間。

  邱常婷的敘事者腔調極靜,極溫柔,與文字實際動員的種種華麗意象形成張力。且安定有序地,透過小說幻術的手段,一步一步提供最終引爆所需要的抽象概念。即便是最具工具性的角色,其對白都蘊含認真打磨的角色血肉實感。這樣堅實的小說質地,最終得到了所有小說創作者夢寐以求的聖杯:雅俗共賞的奇蹟。像是〈千萬傷疤〉示範的,穿越冷酷老練讀者的重重心防,留下在文學戰場上本應無比脆弱的純愛之美。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新神》

火夢

  戴姨兩手食指輕輕敲打鍵盤,親戚們都走了,她才能好好研究女兒車禍前都在搞什麼名堂,憑以前做過出納小姐、讀空中大學,她學會怎樣檢查瀏覽紀錄。醫院的空調強冷,窗外落日背山,病房光線漸漸只餘電腦。又剩下她跟女兒了,像二十五年前,女兒剛出生的時候,她辭去工作,專注在夫家帶孩子,一間方方正正的和室,女兒牙牙學語,把玩積木玩具,戴姨呆坐一旁,兩條神經在頸後突突地跳,這般平和的景色,日復一日黎明與夕陽的情景,竟使她腎上腺素狂飆,她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法令視線離開女兒。

  一幅視窗跳起,那是女兒車禍前一晚瀏覽過的最後一個網站,戴姨調整鼻端老花眼鏡,瞇眼細看網站名稱,「RT聊天室」下方有待輸入暱稱空格,還需選擇男人或女人,戴姨照實填入,只在暱稱上難以決定,幸好滑鼠剛點入空格,便帶出女兒過去使用的暱稱:「妮可徵糖友」,戴姨隨意找了某某聊天室登入,眾多文字湧入畫面,沖得她頭昏眼花,只得關掉視窗。

  頸部後方的兩條筋又開始跳,女兒車禍以後,戴姨就沒睡過,她一直想女兒怎麼會車禍,監視器畫面顯示女兒的機車高速掠過鏡頭,與一輛小貨車對撞,不知是不是錯覺,戴姨看見影像中女兒的表情滿是狂喜。

  戴姨默念幾句佛號,決定待會去找警局裡借自己隨身碟的年輕人幫忙。聽分局的老警察說,那條十字路口本來就邪門,經常發生位於下午時刻的車禍,每次車禍必定有一人死亡,分局飼有一條黑狗,原先就在十字路口流浪,有車禍的日子裡從早晨開始吹狗螺,老鳥便習以為常地帶菜鳥著裝準備。戴姨騎著一輛小綿羊跟車到事故發生地點,對著殘留血跡的現場念誦一個小時的佛號,最後將功德迴向給所有在這條路上殞命的死者。

  說起來,她十年前開始進出布教所,夫家的人甚感欣慰,是他們能夠接受的信仰哩,戴姨只是覺得,什麼神佛都嘛一樣,只要可給她清靜的幾個鐘頭,她願意就坐在那裡,喃喃地念誦佛號。念佛堂前,阿彌陀佛低眉垂目,宛如傾聽眾人呼喚的聲音,令她內心平靜。

  夫家說,沒工作的媳婦好歹把女兒養大,現在培養點不花錢的興趣,也是好的。戴姨是為了能夠出門才去布教所,起初像從一個牢籠前往另一個牢籠,久而久之,她在念佛號的時候會進入昏沉的白日夢中,隱隱然看見童年回憶如走馬燈般閃過。

  某一天,她專注於其中一幀兒時景象,更深入了白夢,便像幼時巫師祭的煙燻,氤氳縹緲,她乘著煙,回到東海岸的家。

  他們部落規模不大,卻富有特色,很早以前就有學者進行研究調查,跑田野時在祭儀會場附近錄影、寫筆記,這群旁觀者曾令年輕的戴姨感到好奇。老教授給他們的神分類,向戴姨解釋他們神靈帶有各個時代的文化殘影,譬如一位拔芋頭的神,祭師入神時說的是湖南話,還有相撲之神,很顯然是來自於日本,刀血之神當中有千萬傷疤之神、穿舌之神、流血之神等等,指的其實是漢人的乩童。其中一些神靈甚至具有幽默的特質,有一個色狼之神,當年老的祭師們行走於靈路,為了通過由色狼之神把守的關口,必須給這位神靈看大腿內側最柔嫩的一塊肌膚方能放行。

『祂們似乎都是年輕的神。』深夜女祭師們拜訪各戶人家之時,戴姨懷想起黑暗夜路,她亦步亦趨跟隨老祭師,跟隨她們盛裝的服飾以及鮮豔的織紋,聽一首又一首,低迴沉吟的歌。『是一群新神呢。』年長的學者在塑膠杯中注入小米酒,高興地一飲而盡,戴姨不知道白日夢中的學者為什麼這樣說,只接過對方遞來的酒,同樣灼熱地傾入喉頭。

  媽媽說酒是路,所以燒過戴姨喉嚨的烈火也成為路,她突然之間離部落無比遙遠,去了從未到達的地方。戴姨眨著眼,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遼闊的荒原,她不曾見過此番景象,又感覺分外熟悉。空氣寒冷,連呼吸都帶刀割,她行走於霧靄翻騰的大地,向著好似永遠不會抵達的遠方山陵。戴姨閉起眼,她直覺地想她要尋找火焰,當她闔眼,她不再是一個人,在她身邊,有無數與她相仿、緩步前進的女人,不時揮動手臂,滴灑祭祀酒水。

  又或許不是尋找火焰。戴姨想:她們正身處一場戰爭之中,只不過無法斷言是戰爭的歸途或才剛邁向征程。

  戴姨回過神來時躺在念佛堂的地板顫抖,感到肚腹內有火團跳躍,師姐們拍著她的背,蟻群般密密的佛號。夫家的人接她回去,解釋他們媳婦本來就有病。「甚麼病?」「精神上的啦。」「有病還結婚?」「結婚前不知道。」「唉呦,這樣還出來害人喔,小孩也會出問題吧?」「生的只有女兒啦,無要緊。」不知是誰與誰這樣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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