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發稿時間:2022/06/17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作者|李欣倫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2/06/08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得主李欣倫睽違五年的最新散文集《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看似書寫個人在婚姻、家族、妻職、母職的遭遇,亦能視作女人在社會一切處境的寓言。作者勇敢真誠的深刻文字,描繪婚姻困境,道盡女性難以言說的心事。最後沿著母女兩代生命軸線而上,回顧童年與無憂少女時代,自己為人母後更理解上一代的處境,還有女性親友、文學中的女人們……交織而成世世代代的女性宿命。

文章節錄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之後〉

  女人從家走出,喀喀喀,青春的打擊樂敲擊著磨石子地磚,妖豔之聲。女性親友們,姑姨們,身上飄散蜜絲佛陀皂的冷香,頂著彼時流行的大波浪捲髮,笑聲誇張,和這一切同樣清晰的是高跟鞋聲,每一步都踩出一枚高亢的音符。 當我在客廳看電視,只要聽到門外響起張揚的鞋聲,就知道是她們來了。

  她們來了。飽和的藍紫色眼影,同一色系的連身花洋裝,筍白的腿踩進高跟鞋,美麗佳人。有些姑姨們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只要記得對著她們高喊阿姨,她們就會邊說欸好乖邊從珠光綴滿的提包中,翻出外包裝精美的餅乾糖果,上面印著異國文字,塞入我的掌心。

  其中一位我要叫孟姑姑。她和母親好有話聊,香霧般的芬芳和淡淡汗味兒,從腋下飄散。我邊吃餅乾邊看電視,只要她們壓低音量或切成客語聲道,警覺的我也會切換模式:假裝看卡通,實際上仔細辨識對話內容。想來我的客語聽力就是如此這般被母輩的私語鍛鍊出來的。聽了幾個月,有些字自動反覆被吐出來:錢,她老公,啊好可憐。唉苦命。

  但八、九歲的我其實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有時不小心就認真進入卡通世界,忘了該繼續竊聽。或當我努力辨識客語的意思時,又不慎被那朵紅豔豔的唇給吸引。孟姑姑的紅唇太像電影明星了。於是我連帶注意起孟姑姑放下的茶盞邊緣,朦朧胭脂,紅色月牙。紅得那麼招搖又明亮,紅得令我分心,別說她們的八卦再無法留意,最後連卡通都不知道在演什麼。每次孟姑姑離去,我總搶先收拾茶杯,杯緣的唇印清晰,絲絲紋理皆在,好像準備開口說話。

  長大之後,只要說起「性感」兩字,杯口的紅唇就如蓓蕾般在記憶中綻放,吐露香華。

黑線

  女人從家走出,踏進父親的中藥鋪。

  記得有個女人,眼線總畫得過分濃密(恐怕是紋上的?),總趁父親揀藥時,連珠砲似地講話。童年的我注意到她說話時,眼線會上下跳動,像蠕動的蟲。大多時候,她眉頭緊蹙,在眉間鑿出深刻的溝,那麼深,即使放鬆下來,溝已是一條黑線,掛在臉上。我不太清楚她講什麼。我的年齡和客語聽力,還不到可以聽懂滾滾紅塵中的男女情事,但看起來她很激動,有時嘴唇還無法克制地顫抖。父親通常不太回話,待他整齊包妥藥材遞給女人,女人會稍微緩和下來,從花袋中摸出銅板或紙鈔,遞給父親。收妥錢,她會從剛才中斷的地方繼續訴說,熟極而流,完全停不下來,直到下一個人走進來。

  日後說起「苦命」,我會立刻想到她。黑線從眉心降下,話語從口中滾出,無聲吸納抱怨聲的漢藥材,是否燉出了焦黑的苦水?

「之前」的靜

  另一個女人,從某條街走來。陽光熾烈,讓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人們,膚色似乎更深了。她常常這樣走來,沒打洋傘,沒帶墨鏡,卻始終蒼白。魂一般飄進來,恰好是倩女幽魂的年代。

  印象中,我曾看過「之前」的她。中學老師吧,就是你見過的那些女教師,一頭黑得發亮的直髮(想到她的髮,一整個海倫仙度絲的人工芬芳就甩上我的臉,精緻的珠光色澤),聲音軟綿,溫婉中又帶些控制得宜的淡漠和嚴格。她的笑容讓你想靠近,但言談間又能巧妙地讓你跟她保持距離,不至交心的安全範圍。自制光輝從她身上發散,成為另一種淡雅的香水。和孟姑姑不同,她沒有瑪麗蓮夢露般的紅唇,也沒有誇張的笑和連珠砲似的長句,她的話語很少,淺笑很多,眼角細紋迷人。瞥見病歷上的名字,十分貼近她的氣質,其中一個字是靜。

  股市狂飆的年代。一九八九年,討喜的紅,蓄積眾人的貪婪和企盼,一路向上破萬點,驚人的月利率,隨便買都輕鬆賺飽的散戶黃金時代。相熟的一位阿姨也參與其中,同時跟朋友一夥人投資新創公司。持續上漲的紅換來了名牌包,阿姨還送朋友一輛嶄新跑車作為生日禮物,出手闊氣。記得某晚,阿姨請全家上館子,酒喝多的她臉上飛來紅暈,我小口啜著起泡的蘋果西打,甜甜的,朦朧的幸福。

  喜洋洋的漲幅換來豐厚的物質生活,紅色數字讓彼時的炒短線男女眼白泛起血絲,看出去的一切如此快活美好。大約就在此時,學校老師教導作文第一段,要寫上「時代巨輪」這類意義閃爍的詞,而「錢淹腳目」這般唸起來拗口的詞彙,也被我一次又一次艱難地寫在作文簿裡。其實我不太懂這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這樣寫就會拿高分。

  萬頭攢動,群情激湧,交易所的男女們眼瞳一片紅,香檳瓶口噴出滋滋滋的氣泡,喜慶嘉年華,並不知曉危機即將到臨,奮力衝刺的甜酒浮沫暗示一切:凡上漲必有下跌,終將化為泡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一九九〇年二月,台灣加權指數一路從破萬持續下墜,八個月後只剩兩千多點。紅到極致之後,竟是血海一片。同年,又發生知名的「鴻源案」,對不少人來說,恐怕是不堪回首、家產散盡的一年。

  如是也開啟了靜的「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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